孟宪歧:换种(外二题)

文摘   2024-09-07 00:00   河南  
那年,李家沟大队驻进了工作组。组长是公社的武装部长,姓韩。

韩部长当兵出身,家在平原,没见过山。一见山就兴奋得大叫:“嘿,真他妈棒哎!”他舌头硬,方言口音重,社员们都叫他侉部长。

工作组就俩人,一人家在附近,请了病假,就老韩1人吃住在大队。

老韩是来帮大队搞春播生产的。当时粮食紧张,为解决社员吃粮问题,山西的一位农业专家培育出了一种稳产高产的高粱新品种“晋杂五号”。

这高粱真增产,好歹一种,一亩地就打七八百斤。可它不好吃。煮熟的粥象猪血一样,苦涩咽不下去。蒸出的干粮通红,猪肝色,帮硬帮硬的,咬一口,只在舌头上打滚。更难受的是吃它屙不出屎来。喂牲口都不吃。

大队支书侯湛江的父亲有一个姓赵的朋友,在省革命委员会工作。仗着自己省里有人,老侯就经常和公社耍点小聪明,有时还占点小便宜。

其实,他父亲跟省里那位姓赵的朋友交情不是很深。打土匪时,那人曾在侯湛江家里养过伤,走后就没断过联系,经常有信来往,那信封上印着省革命委员会的大红字。

老侯有时就拿着大信封在老韩面前显摆说:“啥时你去省里,带上我,我领你去见我赵叔去,回来准能提升。”

老韩摇头说:“去了也白搭,那大院谁也进不去,连人毛你都看不着。”

说话间就春播了。

老侯趁老韩回公社,专门到各队长家布置种“晋杂五号”高粱的事儿。

检查播种“晋杂五”高粱情况时,老韩跟在老侯屁股后面,东跑一头西跑一头,到哪个小队,看社员手里拿的种子是“晋杂五”,看他们往地里种的也是“晋杂五”。

老韩放下心来,夸老侯:“好,侯支书果然厉害,一点劲不费,就完成了任务,明年,我还上你这来。”

老侯说:“恐怕明年你是来不了啦。”

老韩问:“为嘛?”

老侯:“你明年还不得当更大的官呀?”

老韩叹口气:“这地方真他妈够戗,四边都是山,憋得慌。”

老韩挺细心。趁个大早,没用老侯领,自己跑到地里,用手扒开土,仔细找种子。扒一块,是种的“晋杂五”,再扒一块,还是“晋杂五”。他笑了,是那种很舒心的笑。

春播结束,临回公社那天,老侯把老韩请到家里。

老韩说:“行啦。我的任务完成了,可惜,没能帮大队干点什么。”

老侯说:“今儿咱不谈工作,咱喝酒,喝酒。”

老韩部长的脸有些发红:“哎,说实话,那高粱不好吃,我一进村,就肚子难受哇。”

老侯赶紧说:“咱喝酒,喝酒,不说那事。”

老韩却偏要说:“侯支书,我,我心里明白,你也不愿种啊。咱俩好歹是个头儿,没办法,听上边的,不犯错误。”

老侯端起一盅酒:“来,哥俩干一个!”

结果,老韩喝得多了一点点,老侯让一队队长套上大马车,连夜把老韩送回了公社。

这年秋天,是一个金灿灿的秋天。社员高兴,大队高兴,公社里更高兴。

因为,社员有吃的,大队有功可报,公社书记又有往上邀功汇报的数字啦。

公社书记亲自率粮食产量评估小组,到各队评估。

工作组特别细致,一块地一块地的计算、估量,而且尽量往高估。

产量越高,成绩越大,公社书记的脸上越有光。

老韩部长也是评估小组成员,每到一个队,他都在心里与李家沟大队做着比较。公社8个大队,目前已通过6个,哪个也不如李家沟好,最起码的,他们种的“晋杂五”高粱的数量都不如李家沟多。

李家沟大队是最后一个被评估的。

那天,秋阳很灿烂地照耀着李家沟的一草一木,秋风很有力地吹荡着李家沟的金色田野。大家兴致勃勃地来到李家沟大队。因为按不成文的规矩,最后一个大队评估完后,该大队要留全体人员吃饭的,惯例是大米干饭、粉条炖猪肉,外加一个大豆腐。

所以大家都很高兴,一路上说说笑笑。

可一进地里,大家都傻了眼啦。

公社书记铁青着脸,指着眼前的庄稼问老韩:“咋回事?”

老韩呆了,问老侯:“咋回事?”

老侯笑了笑:“这是我的发明创造,高粱和玉米套种,多打粮的。”

原来,李家沟大队的每块地里,两头种的都是“晋杂五”,而地中间种的都是玉米。高粱染红了穗,玉米白了皮。

公社书记狠狠瞪了老韩一眼:“回去咱在算帐!”

中午吃饭时,大家都闷头拿大米饭,粉条炖肉出气,不一会儿就造光了。弄得李家沟大队的干部连饭都没吃上。

老韩眼瞅着别人吃,连筷子都没动。

老侯湛江也一口没吃,他就瞅着老韩出神,心里挺过意不去的,可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没几天,公社让老侯去开会。会上,传达了县委组织部的文件:免去了韩部长的职务。公社书记宣布了对老侯的处分:写出深刻检查,在公社参加学习班半个月。

那天晚,老韩在办公室弄了俩罐头,又在伙房炒了俩菜,把老侯找来,两人你一盅我一盅,又说又喝。

老侯比老韩喝得多,话也多:“对不起啦,连累你把官也丢了。”

老韩:“咱不说这个,喝酒,喝酒。”

老韩还说:“不当官,也不操心,无所谓。”

老侯:“你是好人,跟老百姓一个心眼。”

老侯还说:“等哪天,咱俩去省城,把那官再要回来。”

老韩笑了:“要啥?不要啦!来,喝酒。”

这回老侯真喝多了,和老韩睡在一张床上。

又过半年,老韩就调回了平原老家。

 

告状

 

告老子这事儿,当时在黄旗公社可是轰动一时的。

那会儿,周兴在小学当民办教师,他爸是生产队长。

别看周兴岁数不大,可教学水平很有一套。

公社管教育的韩主任挺欣赏周兴,经常组织全公社中小学老师听周兴的观摩课。

那年,小学驻进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商代表。商代表曾上过朝鲜战场,他经常给学生讲志愿军杀敌的故事,很受学生欢迎。但老师对他却不怎么喜欢。

商代表不懂教学。每天闲着没事儿,想去哪班就去哪班,老师们正在讲课呢,他猛然推开教室的门就进去了,转完一圈啥也不说便出来。打断了老师的正常教学秩序。老师们有意见,跟校长提出来,校长却不敢惹商代表。

周兴不信那一套。

有一次周兴上数学课,商代表推门进来,周兴立刻将商代表拥出门外:“商代表,我在上课,不要打搅!”

商代表大怒:“你敢推我?太骄傲自大了!”

商代表就去大队支书那告状,大队支书一听也很生气,就去公社韩主任那里汇报,要求公社辞退周兴。

韩主任说:“周兴没错!商代表不懂教学,建议大队调整商代表!”

大队支书在韩主任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学校老师们都暗地里为周兴伸大拇指。

后来,商代表就很少串课堂了。

这件事过去不久,就发生了周兴告老子的事儿。

周兴爸当队长,家里也就成了小队部。其实,小队有队部,但只有开小队社员会时才去,平时队里研究点啥事,都到队长家去。队长家暖和,还有有茶水,有旱烟。周兴晚上在家备课批改作业,队里研究啥事也不背着他。

这时已经是晚秋季节,庄稼都堆在小队场院里,准备打场了。

晚上,队长把副队长和小队会计召集到家里,商量打场分粮食的事。

副队长说:“今年咱得长点记性,别太实在啦。”

会计说:“就是。太实在社员们就吃亏!”

队长说:“别的生产队咋分粮食,我不知道,可咱队分粮食可是实打实,没有对不住国家的。”

副队长:“我听说,有的小队两本账,表面一本账,暗地一本账,搞私分瞒产。社员们多分粮食少挨饿。”

会计:“这假账我也会做,就看队长敢不敢了!”

队长:“啥敢不敢的?为了社员不挨饿,咱也赌一把!”

队长接着说:“今天就咱仨,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能出事!”

这些话,全都钻进周兴的耳朵里。

副队长和会计走后,周兴说:“爸,这可是犯大错误的事情,这个责任你可担不起!”

爸:“没啥了不起的。我也是为大家好!只要我不多吃多占就行。”

周兴:“这可不对。咱家对于小队来讲,是小家,小队是大家。可小队跟大队公社县比,大队公社县是大家,大队公社县跟国家比,也是小家。这点道理你不懂?不能干损害国家利益的错事,坏事。”

爸:“你一个小孩子家,懂啥?我吃的咸盐比你吃的饭还多。”

周兴:“爸,你常说,要不是新社会新国家,你早就饿死了。现在国家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咱就得热爱国家,小家顾大家才对!”

爸:“你啥也别说了。我们也就是说说而已!”

有了这回,下次再开一些秘密的会,就都去队部开。平时安排生产的会还再队长家开。

开始打场分粮食了。周兴每次去场院分粮食,都细心地看会计的记账。他发现每次分粮食用的记账簿都不一样。

周兴问会计:“这记账簿咋不一样啊?”

会计说:“两本,一本记不过来。”

周兴知道会计不会和他说实话,就问爸:“队里是不是搞了两本账?”

爸说:“一本账,上下册!”

周兴说:“爸,不用骗我!你们再不收手,我就去公社告你!公社不管,我就去县里!”

爸说:“你小子敢反天?告诉你,我是队长,我说了算!”

周兴说:“你私分瞒产,会后悔的!”

周兴就悄悄去了公社,把队里两本账的事跟公社书记说了。公社书记立刻派人去队里调查。结果,队长被撤了职。

周兴的事儿还上了报纸。一时间方圆几十里都知道周兴勇于和坏人坏事作斗争,状告老子大义灭亲。

3年后,周兴被推荐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在县委组织部,又3年,周兴成为公社书记,为官清正廉洁,心系百姓,为群众办实事办好事。过8年,周兴被选为县人大主任。

 

队长

  

那时,玉带河大队有两个生产队,一队和二队,或者叫南队北队。

其实,玉带河大队是一个挺完整的大村子,大可不必再分生产队。可由于人口多,不太好管理,公社书记和大队支书一商量,只好就从村中间一分为二,南部为一队,北部为二队。土地也是以村中间为界,基本各站一半。

说这话时,是1973年春天。

那会儿一队长叫王大兴,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二队长叫修玉燕,那年刚好二十岁,是积极分子,大队正准备培养她入党呢。虽然都在同一个大队,用的是同一条河里的水,种的是一样的庄稼,一队耪三遍地,二队也耪三遍地,一队种玉米稻子,二队也种玉米稻子,两个生产队的土地和人口也差不多少,一队比二队多出两户8口人,地却比二队少了11亩。

从总地来看,二队比一队还占着便宜呢,人少地多呀。

但修玉燕发现,每年一到开春青黄不接时,缺粮户都出现在二队,几乎家家都没了粮,而一队却没有缺粮的,还把粮食借给二队。

按理说,缺粮的应该是一队呀?

这让修玉燕百思不得其解。

1973年的秋天,真是一个好秋天。天高而蓝,云淡而白,最主要的是玉带河两岸的庄稼长得好。那玉带河水把水稻滋润得穗头沉甸甸的,把玉米的大棒子浇灌得又长有壮,一派丰收喜人的景象。

二队长修玉燕高兴啊,她成天围着地里转,找几个老庄稼把势先按地块把产量估一估,等公社和大队组织人来估产量时做到心里有数。

那时候,一个小队一年打多少粮食,一是地说了算,二是公社和大队的干部说了算,凭什么?秋天一定雨水,公社就组织各大队的人下到生产队,根据地里庄稼的长势情况,先把产量估出来,等秋后各小队往上交公粮时,就以估出的产量为基数,产量多交得多,产量少交得少。

修玉燕当然希望产量估得多一点,因为产量越多说明她的生产队长当得越好。她是年轻人,又是积极分子,是想进步的。至于交多少公粮她可不在乎。

一队长王大兴也是整天围着地里转。他倒显不出咋高兴来,他已经当了10年的队长了。说句心里话,他更希望庄稼大丰收,社员们丰衣足食他才乐呢。

可他清楚得很,公社领导,大队领导,哪年不把产量估得高高的?

说白了,产量估得越高,领导越光荣,社员们就倒了霉了。眼看着那上好的粮食一车一车往外拉,他们心疼啊。拉出的越多,他们分得就越少,分得越少,他们挨饿的时间就越长。

结果,公社和大队下来的人给一队和二队估了一样的产量。每个队比去年整整多了估出1万斤!成为全公社产量最高的两个生产队。

修玉燕喜气洋洋,因为公社书记拍了她的肩膀:“小姑娘,好好干,拿个全县的典型出来!”

修玉燕脸红红地说:“书记放心,我们一定按估的产量把公粮交齐交足!”

一队开始打场,每一场的粮食先留出公粮的数额,剩下的再分给社员。给社员分粮时,有公社包队的人监督呢。分来分去,到最后,社员们分的粮食还没有去年分得多呢,很多人就垂头丧气,现在粮食口袋瘪瘪的,就等于以后肚子也会瘪瘪的。

但修玉燕却出了名,去公社演讲去县里演讲。

一队打场时,王大兴事先就开了秘密的会,他跟社员说:“实话说了吧,今年虽说是个丰收年,也不过八成,比去年也就多打个两三千斤,可要我们交一万斤公粮,亏空七八千斤呢。咋闹?交全了,咱们明年一开春就得挨饿,要是交不够,上级不让。”

社员们都不说话。

王大兴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上啪啪啪使劲拍了拍,叹了口气说:“这样吧,炒豆大家吃,炸锅我一个人担。粮食该怎么分,大家往回扛就是,外人要问,就什么也别说,说了,可就要饿自己肚子了。”

大家都知道队长这几句话的分量,都说:“听队长的。我们啥也不说。”

第一场打谷子,攘出了一大堆谷秕子。

王大兴跟包队的公社干部老高说:“这东西分回去喂猪,行吧?”

老高点点头:“分吧。”

恰巧,王大兴老婆来找老高吃饭,老高就先走了。

王大兴朝大家一使眼色,大家就都忙活起来,把那诚实的谷子往秕子里搀,搀了不少。分时一家一口袋,扛起来挺沉,回去用簸箕簸一簸就弄出好几十斤谷子来。

第二场打稻子,仍旧攘出了一大堆秕子来。

王大兴问老高:“这东西还是让社员弄回去喂鸡鸭,行吧?”

老高用手把秕稻子捻了捻,空空如也,随即答:“弄回去吧。”

小队会计忙喊:“高干部,走,回家吃饭去。”

老高一走,大家又开始忙活,把好稻子搀进秕稻子里,大家都心照不宣往家扛。

以后,修玉燕年年当先进,二队社员年年挨饿。后来修玉燕还真去公社当了挣工分的干部。

一队长王大兴年年是锅里的馒头,平平秃秃。可一队社员没有挨过饿。

王大兴的队长一直当到集体解散。

有一次王大兴跟老高在一起喝酒,说起当年的事来。

老高说:“就你们那点小猫腻儿,我早晓得!我也当过5年小队长呢!”

老高说完哈哈大笑。

王大兴连忙说:“老高,你高,你是真高!”

 

作者简介:孟宪岐,男,汉族,笔名孟宪歧。河北承德县人,河北省作协会员。目前已于《小说选刊》《延河》《作品》《飞天》《鸭绿江》《小说林》《四川文学》《广西文学》《小说界》《时代文学》《光明日报》《微型小说选刊》《上海故事》等90多种报刊发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故事、散文、诗歌300余万字。出版《那山.那人.那狗》微型小说自选集,其作品多次获奖。已有百余篇小小说连续多年入选中国微型小说、中国小小说年选及被多家刊物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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