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晓斯:距离1米看孙子(外二题)

文摘   2024-09-11 00:00   河南  

接到儿子从那座大城市打来的电话,张叔和张婶就没睡好过。

儿媳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在我们农家可是大事。

说啥也得去看看我们那大胖孙子。张叔和张婶没事就唠叨这话题。

儿子张晖算是真争气。大学毕业后,顺利在那个城市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听说那个城市很大,距离张叔和张婶有五百多公里。工作了一年多时间,儿子就报喜来了。说在那个城市找了个对象,叫楚雪,家里就她一个女儿,条件很不错。

张叔就说,那我和你妈去看看,替你把把关。张晖就说,爸妈你们别来了,这么远的路,回头我带她回老家一趟。张叔和张婶就一直等啊等,到底没等来。

终于等来消息了。是儿子准备结婚的消息。这可是大事,张叔和张婶就告诉儿子准备去一趟。儿子说,爸妈你们别来了,回头我带她回老家一趟好了。还有,把咱家的旧房子拆了再盖一次,人家是城里的姑娘,回去也得有个干干净净的地方不是?

张叔一咬牙,卖了猪粜了粮食,就拆了旧房盖了新房,还更换了所有的家具。儿子电话来了,说结婚就不回去了,楚雪家把啥东西都准备好了,房子、车子也都买好了,不用咱家花钱。张叔不听,那咋会行,咱必须得拿点钱。两天后,儿子打来电话,楚雪家把在地下停车场买车位的事让给咱了,爸妈你们就寄五万元钱好了。后来,张叔和张婶才知道,他们花五万元购买的车位,实际上就是用白漆画的一个长方形框。

张婶就开导张叔,孩子在大城市里结婚,咱不去也行。咱农村人知道啥,弄不好还给咱孩子丢人呢。张叔听了点点头,这老婆子说得有道理。

儿子终于打来电话,说结婚日子定下了。楚雪家里人说了,路太远,爸妈你们就别过来了。结过婚,我抽时间带楚雪回去一趟。

张叔和张婶就在家里等。每天,老两口除了干农活儿,回到家就开始收拾房间,扫啊摸啊,虽然累点,可是真的很高兴。

儿子终于又打来电话了。火车票儿子都给买好了。张叔和张婶就按儿子说的,怎么到车站去取票,怎么坐车,怎么出站,在哪等,都一一记下了。坐在火车上,张叔和张婶兴奋得没法说。张婶就提醒张叔,别忘了那俩红包。

下了车,儿子就在出站口等了。到了一家宾馆。张叔说,咱不住这里,我和你妈就在你那住一夜,看看孩子就走了。儿子的双眼就湿湿的。

饭后,张叔和张婶就和儿子一起去看孙子。

进了门,张叔和张婶就看见一个衣着讲究、戴着金边眼镜的女人。亲家,都来了。很亲热的声音。楚雪,快来,你爸妈来了。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张叔和张婶就知道一定是亲家母了。换了拖鞋,儿子就拉着张叔和张婶在一个紫光灯下照了一会。

有了孩子,我们从外面回来都要照一会儿,杀菌效果很好的。还是那个女人亲热的声音。坐下来喝茶的时候,张叔就拿出那两个红包来。张婶就说,楚雪啊,这是给你的,10001元,在咱农村老家叫万里挑一。这是给孩子的,8800元,咱老家叫宝贝蛋蛋。别嫌少,是爸妈的一点心意。

闲聊了一会,张叔和张婶就提出想看看孩子。亲家母就说,好不容易哄睡了,脚步轻点儿,咱去看看。轻轻地推开卧室的门,张叔和张婶就看见一个罩着粉红色蚊帐的婴儿车。距离一米远时,张婶想上前抱抱孙子,亲家母就拉住张婶说,咱今天就不抱了呵,就看看,哄孩子睡着不容易。

张叔和张婶就隔着那个粉红色的小蚊帐,在朦朦胧胧中看见了孙子红朴朴的小脸蛋儿。

第二天一大早,哭了一夜的张叔和张婶就来到了火车站。离开宾馆时,张叔没有告诉儿子。他把儿子交的押金留在了服务台,自己结算了房费。

张叔对张婶说,看出来咱儿子有多难了吧?张婶流着泪点点头。哎,老头子,我眼神儿不好,你到底看清楚咱孙子没有?张叔还没说话,大把大把的泪就涌了出来。

 

(原载《参花》2013年第9期。获《参花》全国小小说大赛特等奖)

 

搓澡

 

两腿做马步状,轻微弓起腰。

儿子对躺在搓澡床上的父亲说,爹,今天我来给您老搓澡。

父亲点点头,眼圈红红的。

这是一家高档桑拿洗浴中心,父亲从来没有进过,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到这里洗澡。沁水湾的庄稼人都和父亲一样,要么在村边的小澡堂里泡大池,要么用家里的太阳能热水器胡乱冲冲。父亲不知道,这里的净桑门票是39元,搓澡费是19元。要是再搓个盐得28元,打个硫磺得38元。这些,父亲不懂,也不会知道。

把洁白的毛巾拧干,伸开五指蒙上,儿子站在父亲稀疏的白发前,俨然一个正规的搓澡工。

儿子说,爹,儿子今天为您服务,搓澡不收费,搓盐、打硫磺我掏钱,要是有什么服务不周的地方,请爹教训儿子。

父亲笑了。这娃子,今个儿还一套一套的。

儿子用洁白的毛巾,轻轻擦干父亲脸上的水,然后十指张开,为父亲做头部按摩。儿子的十指时而紧抓父亲的头,做针灸状。时而紧捂父亲的头,做按摩状。

儿子问,爹,手的力度行不?

父亲深情地看着儿子,刚刚擦干水的脸上又有了泪水。

接着,儿子开始为父亲搓澡。从手指开始,儿子认真地为父亲搓着。搓完一只胳膊,儿子把父亲另一只胳膊上的手牌取下,套在已经搓过的那只胳膊上。

儿子说,爹,这是手牌,咱放衣服的柜子就靠这个才能开。这个手牌还能在这里消费,想要什么东西,让服务员记下手牌号就行了。这东西不能丢,丢了麻烦就大了。

儿子边搓边说。

平日里,儿子很难有空和父亲说这么多话。父亲只是不停地点着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儿子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早早地就走出了沁水湾,是村里的骄傲,更是当爹的骄傲。

儿子的左手按着搓澡床,右手裹着毛巾,毛巾外套着搓澡巾。前胸,后背,从胳膊到腿,每一处都细细搓着。搓一会,儿子就端过一盆水,为父亲冲洗一下搓过的地方。然后再继续搓。

父亲说,娃,你学过搓澡?

儿子摇摇头。爹,我哪会学过。我只是留心看人家搓澡工,学了人家几手搓澡的功夫。

父亲不知道,儿子的两眼早涌出了泪水。父亲的身上,到处都是老年斑。闲不住的父亲常年忙活在农田里,虽说有些瘦骨嶙峋,但身子骨硬朗着哩。人生难得老来瘦,父亲常为此自豪。

儿子说,爹,您以后少干些农活,别累着。看您瘦的,一身皮包骨头,给您搓澡都硌手。

父亲笑笑说,娃,你不懂。爹这瘦,不是你不孝顺,不是咱家没啥吃,是爹健康。身体好是爹的福气,更是娃你的福气。爹要是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娃你还能在外干事?

儿子停下搓澡的手。爹,您说的是,小时候您抚养我,长大了您还操心我。这辈子,咋着都报答不了您老的恩。

父亲又笑了。娃你错了,爹养大你还用报恩?

搓到父亲的脚了。儿子用毛巾在父亲的脚趾缝里来回搓着。搓完了,儿子又为父亲轻轻地捏起脚来。

父亲说,娃,这毛巾在脚趾缝里来回搓,真舒服。再用手捏捏,更舒服。父亲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娃,爹咋就想起你小时候给你洗澡,那是在咱家的大水盆里,爹一挠你脚底,你就痒得直笑。

儿子没笑,满眼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儿子说,爹,我搓澡这功夫,行不?父亲说,娃,要换别人,还以为你真是搓澡工呢。

其实儿子没有告诉父亲,刚来这个城市时,他身无分文、无处安身,曾在这家洗浴中心做过三个月的搓澡工。那段难以启齿的心酸时光,他一生都不会忘记。那时,他沮丧过、痛苦过,甚至想到过死。但当他想起父亲独身一人抚养他长大的艰辛时,更加坚定了他在这个城市拼搏奋斗的决心和勇气。如今,他事业有成,又怎能忘记父亲给予他精神上的巨大力量。

放下毛巾,儿子轻轻地给父亲拍背、按摩。儿子说,爹,您还真猜对了。为给您搓澡,我还真的请教了搓澡的师傅,还给搓澡师傅搓了两回呢。

给父亲搓完澡,儿子又给父亲搓了盐。冲洗干净了,又给父亲打了硫磺。冲洗干净了,又陪父亲刷了牙,洗了头,然后又帮父亲穿上桑拿中心的衣服。

躺在桑拿中心休息大厅松软的沙发上,父亲舒舒服服地睡着了。看着父亲,儿子的双眼饱含热泪。

明天,是父亲的七十大寿。

 

(原载《嘉应文学》2021年第6期,《小小说选刊》2021年第24期转载)

 

阳光或者一米阳光

 

席娟太喜欢那暖暖的阳光。

现在,席娟就躺在315病房2号床上,距离南边的窗户只有一米多。那暖暖的阳光照在1号床上,让席娟好生羡慕。

两个月前,她第一次发生脑梗时,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才50多岁,胳膊腿好好的,平日里风风火火的,能吃能喝,咋就会脑梗呢?救护车把她拉到医院,做了磁共振,确诊为轻微脑梗。错过了黄金溶栓期,脑病康复科专家对她实施紧急救治,72小时连续使用输液泵均匀泵入盐酸替罗非班氯化纳注射液,加上另一路液体,两根输液管同时输液治疗。她的身上装上了心电监护仪,鼻子上插上了氧气管,浑身上下都是管子。那情景,让人揪心。

三天后,护士长青青来到病房,详细地给席娟和家人讲解病情,撤掉了输液泵。随着康复治疗的深入,席娟的病情渐渐好转。

半个月后,青青告诉席娟,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并送来后期康复药品。席娟紧紧地拉住青青的手,禁不住泪水奔涌。住院,出院,仅一字之差,可对病人来说都是沉重的字眼。

谁会想到,距上次住院仅仅75天,席娟竟然再次在家中昏迷。磁共振显示,她右脑大面积梗塞,左半身上下肢都受到严重影响,再加上舌头后坠,言语不清,神志迷糊,病情十分危急。再次错过黄金溶栓期,脑病康复科专家在对她实施紧急救治的同时,向家属详细地介绍了她的病情,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脑病康复科病人很多,大都是中风、偏瘫患者。病房楼三米多宽的楼道里放了加床,楼道显得有些窄狭。有人按响了床头呼叫器,过道上方的显示屏频频闪烁,这是315病房的1号床在呼叫护士更换液体。护士站里传出响亮的女声:3151号床。就见一女护士手拿塑料液体瓶匆匆走出,迅速来到1号床前,抓过悬吊的输液架更换液体。此时,躺在2号床的席娟就看见一缕阳光照在1号床患者和护士身上。那阳光,肯定暖融融的。席娟想。

病床上的席娟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她的床上铺了气垫,身边塞着翻身用的三角形海绵靠枕。护士长青青不厌其烦地交代陪护的家属,这个节骨眼上,要多给她翻身,要多扶她坐起身给她拍背,拍背时要用空心掌力度均匀地从下往上拍,防止因卧床而生出褥疮。一旦生出褥疮,并发症会不断出现,对后期治疗和恢复就会产生严重影响。

输液泵还在均匀泵入盐酸替罗非班氯化纳注射液,加上另一路液体,两根输液管同时输液治疗。席娟的身上装上了心电监护仪,鼻子上插上了氧气管,浑身上下都是管子。这次住院,席娟的病情比上次严重得多。输液泵连续均匀泵入液体第7天,主治医生决定再次为席娟做一次磁共振。磁共振显示,席娟的右脑梗塞部分出现不少明显缝隙,梗塞面积奇迹般地缩小了三分之一。

住院第12天,护士长青青遵照医嘱为席娟撤掉了输液泵,再次做了磁共振,恢复情况良好。那天,灿烂的阳光从病房的窗户上照在1号病床上,清醒后的席娟不停地用右手指着透过阳光的窗户。

距离只有一米多远,席娟的病床上却没有暖暖的阳光。

拉开1号床和2号床间的隔帘,席娟目不转睛地望着南边的窗户。

往日的漫长时光里,在村里做妇女主任多年的席娟,每天都风风火火地为村里的事奔忙,还得抽空侍弄家里的几亩地。院里有个小菜园,她种了黄瓜、丝瓜、葫芦、瓜蒌、梅豆和不少青菜。平日里,无论多强的阳光,无论流下多少汗水,她都满心欢喜。庄稼人,谁没被日头晒破过皮,谁没被太阳晒得黑汗水流。没有阳光照射,人咋活?庄稼咋长?

想着,想着,席娟的脸上就有了些许笑意。她多么想自己走到窗户边,就晒一秒钟阳光,就要一秒钟幸福。可她现在却起不了身,走不到暖暖的阳光里。

住院的日子,最可怕的是黑夜,席娟的夜就更显得漫长而无奈。没有了阳光的夜,她的困乏常常在噩梦中度过,而醒来后的泪水里,都是对暖暖的阳光深切的渴求与期盼。

护士长青青是最懂席娟的人,俊美圆润的脸上永远都镶嵌着让人舒心的笑意。青青来更换液体的时候,席娟就会说起她的宝贝儿子。我儿子和你一样大呢,他在外地读研,过段时间就会回来。

那天查房时,青青趴在席娟的耳边说,姨,1号床的病人就要康复出院了,到时把您调到1号床。

病床上的席娟倏地就浑身燥热起来,就有了一种在庄稼地里辛勤劳作的冲动,仿佛看到浩旷无垠的天宇上,一轮火红的太阳正洒下万道金光。庄稼人,谁不喜欢汗流浃背的感觉呢?席娟就想起年轻时读过的一首诗:如果再给我一天的时光,我会奋不顾身地冲破黑暗的束缚。如果再给我一秒钟的时间,我会尽情地享受温暖灿烂的阳光。那么,我就是离开这个世界前最幸福的人。这是谁写的诗呢?席娟想不起来了。

好在席娟的病情慢慢地好起来了,虽然说话还不太利索,但她能用手在笔记本上写些文字了。那天在病房,席娟就让青青看她写的日记。那字体歪歪扭扭,青青却看得泪流满面:健康的人,其实并不真正懂得一米阳光的重要。那短短的一米距离,可能就是人的一生。

每天都同病人打交道的护士长青青,太熟悉病房里的各种故事。过程可能不一样,结局大都一样。

阳光或者一米阳光。走过去,暖意融融。走不过去,一生就过去了。

 

(原载《山西文学》2021年第12期,《小小说选刊》2022年第4期转载)

作者简介:安晓斯,河南武陟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小小说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百花园》《微型小说选刊》等多家报刊,多篇作品入选《中国小小说精选》《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中国当代微型小说300篇》等权威年度选本和中高考文本阅读试卷。曾获《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小说双刊奖,被评为2013全国小小说十大新锐作家。荣获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双年奖、“武陵杯”世界华语微型小说年度奖、第一届、第八届河北小小说奖、第四届“扬辉小小说新锐奖”、第20届《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第21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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