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河静:搬迁(外二题)

文摘   2024-09-19 00:00   河南  

堂屋当地上放着一口油漆大棺,材质是金丝楸木。楸木质地坚硬,是黄河沿岸仅有的树种。眼下,棺材里躺着八十八岁的老支书张德娃。张德娃穿着一身寿衣躺在里面,浑浊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听着外面的人说话——他没死。

棺材前面跪着现任班村党支部书记张宏保。

张宏保说:三爷,第一批搬迁户都走了。上级的政策真不赖,搬迁到开封的,另外给1500块的运输费,搬到山前的也给500块。其实运费一半也用不完,个人还能落一多半……

老支书听得清清楚楚,就是不吭声。

张宏保又说:第二批的人死活不走,工作做不通,乡政府指责我没本事,说老支书干时,哪个人敢不听!三爷,你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又是你把我扶上来当支书的,现在你不能看我笑话吧。

老支书闭上了眼,像死了一样。

三爷,我也不想走,故土难舍啊,谁想背井离乡去溜人家的房檐?可这是党的决策。小浪底工程属于国家“八五”重点项目,可使下游防洪由60年一遇提高到千年一遇……

滚你奶奶的,叫你给我上政治课!张德娃开口了。

张宏保猛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啪”地拍了一下棺材板,大喝一声:张德娃!你是共产党员吗?

张德娃“忽”地坐了起来。

张宏保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共产党员,必须提高纪律性,坚决执行命令,不允许任何组织或个人破坏纪律的现象存在!三爷,你当支书时经常拿毛主席语录凶我,你不能说理不走理吧!

张德娃低下头:我从来没有不听组织的,可我——你知道我这病-----还有几天活头?我真的想死在黄河里。我没有破坏纪律,呜呜……张德娃老泪纵横。

老支书从棺材里爬出来,顺着黄河边走了一趟。在村西的瀑布前磕了三个响头,说:我刚会跑就在你怀里翻腾。我妈怕我淹死,我爹说,黄河边的娃哪有不会凫水的!说得好。想当年,我在这里跟八路军护送去延安的青年,就因为这里风高浪大,不被敌人发现。还有那年到孟津参加黄河游泳比赛,我得了第一名。可我很不满意,只超过专业游泳对手半分钟,不到十米远。记者采访问我的感受。我说在这种地方游泳,跟死水潭一样,有啥游头?要比就到我村的瀑布下比。那里波涛汹涌,白浪滔天,我会超他一里地。哼!拉开档距才能比出高低。他们追问我有啥绝招,我说下水前他们先“热身”,我是先“热尿”。面对黄河撒泡尿,用手接住最前头的那一股,赶紧在肚脐上拍三下。做完这个仪式,就给车胎打了气一样,轻巧又有劲,在水里头肚子不转筋,腿肚不抽筋。他问我啥原理?我不告诉他,打死都不说。因为-----我也不知道,要问去问我祖宗。

第二天,老支书顺着村东转到村南,再转到西,又朝北走,方圆一二十里。转到黄河边歪脖大槐树下,爬下磕了三个响头,说:传说你是先祖种下的,你见证了我们村的兴兴衰衰。想当年王莽撵刘秀,刘秀跑到这里人困马乏,就在你的荫凉下歇息。你知道刘秀以后要当皇帝,太阳照到那里,你就把脖子歪到那里,给他遮阴乘凉。我没有刘秀官大,那年批斗我这个“走资派”,我一时想不开,解开裤带搭在你这歪脖子上想上吊,哪知道你还没有麻绳结实,裤带没断,你脖子断了,“咔嚓”一声。嗨!也算你救了我一条小命。眼下我们要走了,带不走你啊!我愧对八辈老祖宗!

第三天早上,张德娃趴在堂前八仙桌前磕了三个响头。桌上摆着十几个牌位。德娃说:老老爷、老老奶奶,老爷、老奶奶,爷爷、奶奶,爹、妈,我啥也不说了。小浪底水库合拢聚水了,咱们这里就成了河中心。这是党的安排,我是党的人,听党话,跟党走。本来想带你们一起走哩,可想走到哪里都一样,国家领导人死了还往大江大河撒去哩,何况咱平民百姓,是吧?

他到院里石榴树下装了一瓶土。这里是埋他衣胞的地方,他要带上黄河的土走——到外乡水土不服了,就捏一捏化到水里喝。他也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作了揖,出了大门,用铁锁把大门锁上。

只见大门两边贴着红对联:

上联:听党话哪里黄土都埋人

下联:叫咱走何处都会变故乡

老支书张德娃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白纸,贴在大门中间。纸上写着三个大字:“悔过书”。

村里没有走的人都来了,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张德娃开腔了:乡亲们:额----张德娃,1954年2月入党。这个额,不读书,不看报,辜负了党对额的培养,撵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在这个移民搬迁中,拖了全村人的后腿,请大家,以额为戒。跟着党走吧!

老八家,你咋哭了?哭吧,哭吧!哭出声,哭出来痛快。

推土机,来,推,推吧!

只见停在一边的推土机一声轰鸣,前进。随着房倒屋塌,惊天动地,红杠杠日头爷下了一阵大雨。

这一天,是2000年8月28日,中午。一溜汽车在支书张宏保的带领下,冒雨拉着村民,离开了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黄河。

             放生

这个年没有过好。儿子在海南部队服役,两年多没有见面了。本来他说回来过年的,因为武汉发生了新冠肺炎而没有回来。儿媳是350医院的护士长,偏偏要去武汉支援。走时,小孙女抱住妈妈哭得浑身打颤,让我心都碎了。

他俩都是军人啊!

我七十多岁了,近来浑身乏力,动则气喘。年前朋友送了只野生老鳖,说让熬汤滋补身体。老鳖大约有四五斤重,青墨色的圆盖闪着蜡质的光,金黄色的肚皮敲着蹦蹦有声。据听说,这么大的老鳖一斤得五六百块钱。小孙女莲心说不要杀它,让她先玩玩。

孙女不让杀,我就不杀。爹妈不在跟前,我就迁就她。

我把老鳖放在洗脸盆里,可能盆小吧,它从里面爬了出来,就又把它放到莲心的洗澡盆里。莲心吃了饭蹲到盆边看,用小指头轻轻按了下鳖盖说:“你叫什么呢?给你叫——叫圆圆吧。”老鳖睁开小眼睛看了莲心一眼,又闭上了。

莲心说:“你怎么了?啊——你是想妈妈了。”

我问莲心:“它妈妈在哪里?”

“它妈妈在武汉。”

莲心不时地放些肉末、蔬菜让它吃,然而两个多月了,没见它吃一点东西。

莲心说:“圆圆,饿死了就见不到你妈妈了,赶紧吃吧。”

老伴说,明天把它杀了吧,死的是不能吃的。可第二天老鳖不见了,屋里院子翻腾个遍,也没见个踪影。听说老鳖是有灵性的,是不是意识到要杀它而隐遁了呢?隔天半夜听得门响,我起来看见老鳖在扒门缝,我就把它抓回归案。早上,趁莲心还没有起来,我准备把它杀了。老伴说你把老鳖的爪子剁下来,等到五月端午节,缝到香包里,戴到莲心身上辟邪。

我是不善于杀生的,举起菜刀手直打颤,试着正往下剁,只听身后“啊”的一声,我手一颤,刀子下来剁掉了老鳖的一个小趾甲,乌紫的血渗了出来。我回头一看,只见莲心甩着手指,好像刀子剁在她手上一样。

莲心哭着说:“你——不要杀它!”孙女一哭闹。我们也就妥协了。

莲心拿出碘伏一边给老鳖消毒包扎,一边说:“你疼吗?一会让我打爷爷。”防不着老鳖对着莲心的手指头衔了一口,鲜红的血慢慢浸了出来。

我说:“看你不让我杀!它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它是自卫还击哩。”莲心说。

“咦——你还知道自卫还击。它要还击应该咬我才是呀?”

“你是老人嘛。”

“你不怕疼?”

“我有啥法哩?”孩子像小大人的话,让我感到心疼。

一天,莲心对我说:“爷爷,你知道人为啥会得传染病?”我说不知道。

“是吃老鳖了。”

我紧紧地抱起莲心,恻隐之心顿然萌生。我说“不让杀它,又怕它饿死,你说咋办?”

孙女说:“让它回家吧,它想妈妈哩。”

不远就是大喷泉,但这个地方不适合放生,因为是水泥实底,每年放水清池,老鳖或许就成了别人餐桌上的美味。老伴说:体育场那里的大池塘是洛河进市的源头,河底是汪泥,水也不会干的。于是,就把老鳖放在纸箱里,我们一块到了池塘边。

老鳖好像有方向感,爬出来扭头就朝池塘跑去,“咚”的一声跌进水里,只见一圈一圈的涟漪向远处扩散。我说孙女:“心儿,许个愿,让老鳖保佑你一生平安。”

只见莲心微闭双眼,双手合掌,念念有词:“圆圆,你走了,我妈妈也该回来了吧……”

              舒坦

我开着车往家回。突然觉得肚子不舒服,吃啥不好东西了?不会的,同学请我吃的是海鲜啊。

这时手机响了,正是同学吴本义:“老同学,刚才没告诉你,听说你女儿出国深造,手头又紧,给你十万块钱,放在你车后座上。”我一听火了:“同学之间喝场酒也就罢了,我怎么能收你的钱!”本义说:“这不叫收钱,这叫互相帮助。以后再有啥工程多给一个就行了。”

“不行,这钱我坚决不能要!”

“这样吧,这钱权当是我借给你的。”说罢,他把电话挂了。
我也真需要钱。既然同学说借的,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可这钱——思想一抛锚,汽车差点掉到沟壕里。心一惊,只觉得一阵内急,我赶紧减速把车往边靠。看好有个厕所,我跑着就往里进。只见一个老头从侧门出来,手拿着票本问我:“大溲小溲?”我一听是山里口音,他们把“便”叫做“溲”。他说:“大溲五毛,小溲三毛。”我说解大溲。他给我撕了一张条,我只顾解皮带往厕所里面冲。他大声吆喝:“钱!先掏钱!”我进去跨上茅池,裤子刚扒下,稀溲就喷出来了,霎时一阵快意。

“舒坦了吧?”老头站在我面前说:“拉稀溲是吃了坏东西。有的东西看着好,说不定比溲还孬,吃了不一定好,还非得拉下来才舒坦。”

我不耐烦地嚷道:“出去!”

“给钱。”老头伸着手,乞讨般地说。

“出去给你。”

“你跑了咋办?”

“五毛钱值得跑吗?”

“跑得多了,现在的人凑起裤子不认账。”

“哟,你这老头毫无道理,谁不认账?”

“要讲道理——厕所就是我的家,上面写着“收费”,你不经同意闯进我家,这不是……明抢吗?”

“扯球蛋。你不嫌臭就在这里等。”

“我整天跟屎尿打交道,其实屎尿不脏,比有的东西干净得多。”

“嗨!啥意思?我拉泡屎还用着你给我上政治课?”

“钱,掏钱。”老头不屈不挠地伸着手。

我肚子又一阵难受。可跟前戳着一个人,就是拉不下来。我说:“我开着豪华车,会没有五毛钱?你出去把车轱辘卸了,看够不够五毛。”

“我不要车轱辘。我只要五毛。”

遇到这种人实在让我哭笑不得。我只好取钱,可翻遍所有口袋,只找到两个硬币。

“对不起,只有两毛。”

“两毛连小溲都不够,我咋给你撕票?”

“啥年月了,拉屎还撕个啥票?”

“老板就是凭票给我开工资的。”

“你这人咋恁死心眼,我不要票,两毛钱装你兜里不就行了?”

他脸一变:“啥?你这不是让我贪污腐败吗!”

我哧地一笑:“腐败?这两小钱能叫贪污腐败?”

“便宜里面都有亏。你没见电视上说的人违反规定贪污了,就抓进监狱了。再说,这是不义之财呀,给溲一样不干净。我花了心也不干净,要再抓进监狱,这小钱我也挣不到手了。”

他的话让我猛地一震,肚子开始翻江倒海,下面又一阵倾泻,吃进去的的鱼鳖海怪什么的全都拉出来了。泄罢浑身轻松。我系上裤子说:“大爷,你说得好。”

出了厕所,我从后座取出一捆十万,边拆边说:“我不是不舍得给你,这钱不是我的。这也是溲,是大溲,我得还给人家啊!”老头听了大惊失色:“我的妈呀!我一辈子没见过真大的钱。你说是人家的?人家的就不要拆了,不然抽一张就说不清了。唉!活人哪能让尿憋死,对吧?我给你垫三毛。啥事弄清楚了,都舒坦。”

一堂朴素的政治课——啥叫舒坦,不沾“溲”就是最大的舒坦,沾上了“溲”拉出了也会舒坦!

我开车掉头,找同学舒坦去。

  作者简介:马河静,河南省渑池县作协名誉主席,河南省作协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渑池县《仰韶》杂志执行主编。作品多次得奖并入年选以及收编到中高考试卷。出版小小说集《入戏》,中短篇小说集《黄河人家》。有作品被推介到美、日、英、加拿大、新西兰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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