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川：钳工张叔（外一题）

文摘 2024-08-27 15:30 河南

张叔有个修车摊，紧靠工人村。他说，这地儿风水好，适合养老，也适合干点买卖，你看前有劳动公园，后有十四路大市场，热闹着呢。

张叔修自行车、儿童车、大人车、山地车、电动车，只要是两轮的都修。

“四轮呢？”

“四轮的咱不行，带电脑的高级货整不了。”张叔就笑，众人也笑，说着，就打开一只木箱，里面都是扳手系列，钳子系列，锉刀，锉子等各种配置，明眼人一看，这是老钳工啊！有一个路人，推车过来。

“师傅，打点气。”

张叔先把车胎转一圈，才麻利地拿出气筒，拧下车的气米嘴，弯着腰，特号大脚板踩着气筒，面不改色，大气不喘，上下几个来回，捏了捏车胎，就给打满了。他又用手沾上唾沫，捻在气米嘴上，见没有气泡，才说：“好了，不撒气，骑走吧。”

那人问：“打气是五毛不？”

“我这儿打气免费。”

又过了好半晌，来了辆电动车，说是刹车不灵了。这是大活，得拆开看。

打小我就认识张叔，他跟我爸是一个车间的，两人一起下乡，一起回城进厂，又在一个车间。张叔不缺钱，有劳保。他修车也不为赚钱，就是图个乐呵。“周围都是工人村的子弟家属，都是工友，我支个摊子，也方便大家伙不是，再说咱干一辈子钳工，得老以致用，也算老有所乐了。”张叔表面这么说，他内心里真正想啥，我是门清的。

“你小子没继承你爸的衣钵，当一个好钳工，但你小子笔杆子硬实，倒是个修理文字的好钳工。你爸泉下也该放心了！你得多宣传咱们生产一线的工人，别整天风花雪月的，要务实。”张叔一得空就这么修理我。我就傻笑，满口答应。顺手把手里拎的东西给他。

“高楼烧鸡！”张叔咧开嘴，“还是你小子懂我啊！”

“你和我爸在辽北下乡那会，还偷过老乡家鸡吃呢。”不知咋的，我随口就出了这么一句。

张叔思忖了下：“嗯，偷过，那会儿真馋啊，也饿，肚子里一点油水没有，干那么重的活，都大小伙子，哪个能抗住。后来还是你爸鬼点子多，说整只鸡解解馋。我说：‘那能行？’你爸说：‘满山的黄皮子，就是黄鼠狼，谁看见咱吃的。’说好就干，我们几个瞄准了麦老四家，他家的鸡特肥。那天大北风呼呼刮着，外面阴着天。晚上我们就着高粱酒，啃着鸡肉，不亦乐乎。自打到青年点，那是最难忘的一次，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最后打扫了战场，满地的鸡毛和鸡骨头，我装在一个破袋子里，就着酒劲，晕乎乎地就来到河边，你爸特意嘱咐我挖好坑给埋了，神不知鬼不觉，麦老四就是神仙也发现不了。”

我笑着问：“那后来就……”

“后来，后来惨了。第二天一大早，麦老四就拎着一袋子鸡毛和鸡骨头过来找我们算账，我们几个小青年，面面相觑，脸红脖子粗，你爸嘴里还吐着酒气，就是死鸭子不怕开水烫，咋证明是我们吃的？不能冤枉好人，好知识青年啊。麦老四气得吹着胡子，那胡子一颤一颤的。昨晚飘了一阵子小雪花，不大会儿就停了，那大脚印就从你们门口直通向河边，那还有谁！说着拿起一双大棉鞋，走，出去验证下，就见那双大棉鞋不差毫厘地嵌在大脚印上。这下我们都不吱声了。理亏啊！还咋说！数你爸嘴俏，就说麦叔都是我们错了，饶了我们吧，你可别告诉队长，不然我们就惨了。亏你们还是知识青年，连我闺女麦香都不如，她倒是死活不让我来，说你们也不容易，吃了就吃了，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啊。后来你爸还埋怨我说，咋不知道下雪了呢。我说我也没合计雪就下那么点就停了啊。还怨我脚大，一下子就被麦老四给识破了。”

“谁还不年轻一回，倒是挺逗的，那年月虽苦，却留下了好多美丽的故事，是不张叔？”张叔看了我一眼：“嗯。”就闷着头开始干活。

我肯定又触碰到他的痛点了。想当年麦香婶就在这条十字路口上，被车给撞没的。

麦香婶是张叔回城时带回来的。张叔家不同意，麦香婶就任劳任怨，啥苦活脏活都干，硬是把张叔他爹，卧床几年的病人，一把屎一把尿给给伺候走了。得到认可后，这俩人才把婚事办了。后来，有一回他们厂里举办篮球比赛，钳工张叔打前锋，和对方打得难解难分，但还是落后几分。大家伙都着急。这时候我爸想个点子，就风风火火骑着自行车回到工人村家属院，把情况一说，载着麦香婶就走。只是刚到十字路口那儿，就被一辆大卡车给撞上了，麦香婶就那么走了。

又是我爸的主意。

“你爸鬼点子多啊。他本想让你麦香婶过来给我助威，加油，叫我卖力。你麦香婶就爱看我打篮球，说来也不怨你爸。都是命啊。”

张叔最终一直没再找。退休后就在那个地方整个修车摊，拿起钳工的家伙事，其实他心里一直在记挂着麦香婶呢……

那年，麦老四早就看中了年轻的张叔——脚大实诚，能吃苦，为人仗义。将计就计，他提出只让小张一人帮他家干活，就两个月，这样他就不告诉队长那只鸡的事。张叔也爽快，独自揽了。每天都去麦老四家干活，收麦子，麦香就给他做好吃的，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

那天我临走时，张叔说哪天去看看我爸，跟他聊聊麦香的事。

原发《小说月刊》2022年第4期

隔岸

梁子跟小云是大学同学。关于他俩恋爱的故事，有段佳话，一直被传颂。

那时小云刚失恋，寂寞无聊，就一个人散步。夕阳西下，余晖洒落，一片片小野菊，竟是那样欢畅，如果有一阵风，不大不小，刚好吹来一阵花香。人间多好啊，你说，怎么可以一个人呢。校园里有一条人工河，河边枫叶正红。小云学起了古人，摘一叶红枫，竟然在上面写了字。然后轻轻地将红叶，放入水中，顺流而下。第二天，也是这时候，小云依然这样做，她把写好的红叶放入水中，顺流而下。她不想怎样，无非是把自己想说的寄给红叶，红叶又托付给流水，流水最后又说给谁听，她又怎么知道呢。

第三天，小云刚要放入红叶，却发现上面飘下了一枚，小云便捡了起来。她的心就一颤，上面居然写着：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东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小云的心突然亮了，有人回复了这首词的下阙。仿佛她说的话有人听到了，而且还听懂了。第四天小云又写了，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同样得到了回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小云知道，水的下游就是男寝室。就这样，回了几次信的梁子，就跟小云好上了。

毕业，结婚。小云说，今生有你，足矣。梁子说，现在一无所有，日后会给你幸福和好日子。我会努力。

梁子在一家合资企业开发市场。第二年，结婚纪念日，梁子送给小云一枚钻戒。小云欣喜。那晚，他俩温存了好久。梁子说，我们还要有自己的房子，可爱的宝宝，这都需要钱。得努力，因为年轻，一生有你。小云又抱住了梁子，死死地不肯松手。月光如一缕轻纱，透过窗，把两人细腻地缠绕，又像棉花糖一样轻柔，绵软，将两人轻轻抬起，云里雾里。梁子说，明天我就得走了，这次会很长。奖金也多。小云嗯了下，就埋在他的怀里。月光飘走的时候，悄悄洒落些许思念，在小云的眼窝里。

有几个月吧，电话一来，小云都说好。梁子总说快回来了。小云就说赶紧吧，等你。可梁子总是一拖再拖，他知道机会不会总光顾他的，一单接一单的市场，让梁子尝到了甜头。梁子的领导，对他更是赞赏有加，说他肯吃苦，肯动脑筋，能够领会领导的意图，前途不可估量。于是，领导又把新的任务交给他，说，梁子啊，做完了这单，你再回来，年轻人，就得在外面跑，见世面，长本事。等你回来，就提拔你做科长。梁子感慨万千，自己的付出终于见了亮，他感谢领导的赏识，就说，请放心，我一定努力，不辜负领导的信任。梁子赶忙奔上北去的列车，上了车，梁子就给小云发信息。本来是要回的，无奈有了新任务，只好再等等。良久，才收到了回复，嗯，好，等你，好好照顾自己。

梁子看到这暖心的话，劲儿就更足了。列车疾驰，窗外的山，山下的房子，那一片无垠的田野，有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肆意的奔跑，前边是丰美的野草，野草的尽头是飞舞的云朵，那云朵，忽近忽远，能变成他想要的一切。他知道，离梦想，他已经很近了。在那个大都市里，买房，生孩子，教育，医疗，都是很现实，很残酷的问题，没有钱怎么得了。想着想着，他就睡了。睡梦里，他梦见了小云。他拉着小云，一起走向婚姻的殿堂。他说，当初没能给你个像样的婚礼，现在我们补办一次。

列车进站，梁子醒了，那么巧，到了他和小云所住的城市，这是途径站，整日奔波，他居然给忘了这条线路。他看了时间，为啥不开个小差呢？回家看看她。离下趟车，还有几个小时呢。他想给她一个意外。礼物是顺手买的。

他打了车，直奔他俩租住的公寓。他甚至可以想到，他悄悄进门，会给她的惊喜，几个小时，够温存一会了。

不到九点的晚上，她通常会在看书。他就悄悄打开门，不忍惊扰。可公寓不大，在门口他就听见她的喘息声，还有男人说话的声音。梁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有新任务，回来就升职，你就放心吧。一切都有我。她边喘着，边说，那就好。

梁子攥紧的拳头，就松开了，扔下东西，哐当一下，关门而去。

没多久，这城市就出现了一条新闻，某知名合资公司的高层被下属给杀死了……凶手没有跑，案子破得容易。梁子去投案自首的那天，小云回到了学校。她还在当初的那个位置，拿出一枚珍藏的红叶，那叶子上有字：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那是梁子写的，是回复她的最后一枚红叶。

原发《辽河》2021年第7期

《小小说月刊》2022年第9期选载

作者简介：白小川，满族，1980年生，辽宁省作协第十届全委会委员，沈阳于洪区作协副主席，东北小小说创作基地常务副主任，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27期少数民族作家班。作品散见《芒种》《鸭绿江》《安徽文学》《作品》《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说月刊》《小小说月刊》《青岛文学》《小说林》《北方文学》《天池》《海燕》《大观》《辽河》《诗潮》《星星》等。有小小说作品入选长江、漓江、花城等出版社年选和排行榜。曾获得2019“武陵”杯·世界华语微型小说年度奖三等奖，2020“善德武陵”杯·全国微小说精品奖三等奖。小说《老爸的扁担》（小说选刊，2018年12期）入选改革开放40年东北最具影响力小小说奖。出版长篇小说《指舞》，长篇儿童文学小说《皮影少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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