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道却多迟迟。迟迟于长路遥迢,迟迟于歧路难辨,迟迟于脚力疲软。那时候脚力极好,好像使不完的力气都灌注在双足里。双足便不安于室,亦不足于安,行走便成了无路也要寻路走的趣味营生。但路,并非我真的先开出来的。很多路,都是在人走出来有了路的名分之后,我才跟着踩过去的。踩着人所制造的路也可心,何况很多还是我第一次走,也是我任凭双足的行,如何不乐呢?十多岁的时候,暑假里,和长我三四岁的表兄远行半百里到异乡探亲。中道与一座山峰相遇,唤作大青山。此山是群岭中最峭拔孤高的,路,便敛底了身子,柔顺地从山根儿绕着圈子过。表兄和我看了那条柔顺的路,很是鄙夷,便心高气盛地只向山峰挺进。正是中午,攀登很快就在汗出如浆中变成手脚并用的跋涉。山诱人,层层递进中,不断开阔的视野即是最大的召唤;山也欺人,那千万年前早已壮硕的身子霸气十足地戳在那里,虽不增但也绝不减,需要人的区微脚步一层层跨上去。山,在夏日中筋骨绷紧,肌肉翠绿,任凭热气成风,摇荡如魅。荒蛮苍老且又酷热的山岭上,两个少年兴高采烈也精疲力竭的攀登,没有别的,只为了相信和征服——相信自己与生俱来的双足,能够征服所有路可以抵达的地方。那天,太阳从山东侧挪到山西侧的时候,我们的双足站在了可以雄视四涯的最高点。极目望远,多么舒爽啊!登上,已是抵达最高的能够和可信啊。虽然,我们最初的目的地还有一半的距离;虽然,我们最初也没有想到要翻越那座大青山。武当山只是我游览过的众山中的一座。山道中行走的滋味都一样,但常常忽然就从记忆里回放出来的,总有武当山。极远之外赶赴一座山,那时我想,至少应该做到两点才对得起山,当然,也才对得起向山的赶赴:爬山和看山。手胼足胝,载渴载饥,以人的柔韧来磨砺山的粗粝与坚硬,人才在山前有了相称的尊严;登高望远,见大识小,以山的高度来丰盈人的弥望,山在人眼前才有了相对的意义。所以,基本上,有山可上的时候,我一定舍索道缆车而只依赖双足行走。没有想到,那一次已经算是旧地重游的武当山之行,如此不易。暮春,一条山道之上,山下飘起霏霏细雨,山上覆盖残存积雪。路泥泞、湿滑,风凛冽、尖利。人,全部的精神都拿来对付路了。所谓的“五里一庵十里宫,丹墙翠瓦望玲珑”,只好由它兀自妩媚着了。离天柱峰金殿还有二里路的时候,同行的几位竟然在喘息未定中异口同声地喃喃——不上去了,打死也不上去了。我笑笑,与伙伴们各自饮水抽烟。也许,那种休息以后就复生的力气,会让伙伴们的元气再次充沛起来吧。去意彷徨之际,忽然上来一群人,不,是一群人陪着一个人。人群叽叽喳喳,很是振奋的气势;居中领前的那人身高背直,更有志满意得的神情。不由得拿眼细看过去,先吃了一惊——三四个人簇拥的竟是一位老者,似乎还是位盲者。询问之下,老者身边的一位老妪介绍起来,老者已经八十岁了,执意要步行上山还愿。一路上不知跌了多少脚,竟然上来了。唉,一辈子都是听他的,有什么办法呢。听那口气,自豪比怜惜多,怜惜比埋怨多,那么,老妪该是盲者的老伴了。盲者只无声的笑着。脸却准确地朝向金殿的方向。那一刻,太阳仍遮蔽于云翳中,但盲者的脸上却有着金属才有的光芒。大舅去世前,姥爷家还算小康,有一座油坊,几头骡马,甚至十几间砖瓦房。从城里嫁到镇上的大妗母一直被姥爷姥姥宠着。宠着的意思是,吃穿住用的事儿,她只管享受,不问经营。大舅倒下前,姥爷先走的。二舅和小舅都已参军了。老弱一家子,大妗母就成了家庭食物的依仗。可,她太娇弱,太瘦小,也太年轻,能干什么呢?好多年之后,当我略略懂得点日子的艰难,每次见到依然瘦小娇弱的大妗母,我总会忍不住偷偷去看她那双被母亲称作“解放脚”的双足。那是我母亲无数次称道的一双脚呢。母亲说,大妗母跟着街坊中贫苦人家的年轻媳妇和姑娘们一道赶西山。西山离镇上三十里。赶西山就是用肩膀挑着西山的各种山珍往镇上的商铺送。那本是大手大脚的男人才做的粗笨活儿。只有少数没有男人可以承担的人家,才会有女人来当此重任。一个弱女子,揣着失去男人的疼痛,惦着家中老小的吃穿,扁担横掮,箩筐沉坠,只将一双松开裹脚布不久的素足,踩踏在连接扶困救死的坎坷路上,那是需要踏稳、踩实的,还要能够把周而复始看做昼夜轮替一样,天经地义。真正有段路需要跨过去时,站直了的女人只身迈步,义无反顾的走姿也可以抚平岁月的坑坑洼洼。岁月是一张随着人生而延伸的棉纸,足迹是每个人留下的无法涂改的判词。行道迟迟,路长耐走是一层,步步尽心也是一层吧。回看,那已经在身后的迢迢行道上,罡风吹拂,有谁窥见了那些意蕴深藏的经卷?往前看,铺给双足的路已经延伸,有谁又听到了当下举步之际那些可资借鉴的偈子呢?作者简介
范恪劼,曾用名安皋闲人。中文教授,河南省作协会员,有诗文及评论见诸各种报刊并收入几十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