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部落·行走||轮 台,轮 台/冯杰

文摘   2024-09-06 17:58   河南  

轮台,轮台


文图/冯杰


01

轮台意象


从进入昌吉第一天算起,我便有了“轮台说”。

“轮台说”形影相随,一砖一草伴随着我,成为一个说不尽道不完的话题。细细追忆,我第一次知道“轮台”并不在今日,40多年前,我在北中原乡村学校上学,那时还是一位做梦的少年,有一座“轮台”在南宋诗人陆游诗里出现,我的乡村教师慷慨激昂朗诵: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这是一方启发一位少年去想象的空间,以后“轮台”开始高筑脑海。

乡村教师在课堂上讲到诗人晚年退居,孤独地躺在荒凉的乡村,回首一生,往事重现,感慨颇多,陆游自己少年时的理想,青年时的挫折,中年时的抱负,老年时的排挤失意,正在过眼烟云一样游荡漂浮。如今空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志气,有未曾实现的报国抱负,一时间,多年前夜半里的风声雨声,战马铁蹄踏碎冰河的声音,旌旗猎猎的声音,交汇一起,在梦里,一同涌来。

乡村教室四面透风,我的乡村教师在里面演绎着陆游这一诗篇,“饱含爱国情怀,大气磅礴,悲壮慷慨”。记得他讲得声情并茂,眼含湿润,分明不是在一间乡村教室,而是在烽烟沙场,自己手持简陋的教鞭代替陆游正要跃马试刀,他在忘我之境里和一千多年前那一位诗人合拍呼应。

僵卧孤村,失意之思,经历之悲,病体之痛,家国之愁,都汇集在这一方“轮台”。

多年后知道我这位乡村民办教师有病染身,营养不良,也算英年早逝,这是后话 。

陆游是中国诗人中寿命最长的诗人之一,86岁高龄去世,如果陆游和终年26岁的王勃和27岁的李贺相比,简直活成了人瑞。陆游不但高寿还是古代高产诗人之一,《剑南诗稿》留下九千多首诗,他自称“六十年间万首诗”。在他陶醉的万首诗里,我觉得这一首写“轮台”的诗属于他的“诗眼”,如围棋的“气眼”。人生境界里他只有一枝“梅花”和一方“轮台”。

中原风雨飘摇,金人铁蹄南下,宋朝丢失半壁江山。在国事前,诗人始终是坚定的主战派,正是因为主张对金作战才被罢官回乡,他一心渴望光复故土,这位老人并没有沉浸在悲愁中,诗锋一转,却说道“僵卧孤村不自哀”,便把个人之失,一己恩怨,小我之痛,暂放一边。来,他像辛弃疾、岳飞一样,南宋诗人都怀有兼济苍生的报国使命,于是后一句“尚思为国戍轮台”之豪情便跃然纸上。

在陆游心里,一直有大胸怀兼济苍天的士子梦,他认为世间大丈夫就要像李广、卫青、霍去病、岑参等人那样,有青史千古留名的理想。人生在世,只有战马纵横,指点江山,轮台报国,才不虚一生。当时诗人年已六十八岁,在风雨飘摇的夜晚,诗人做梦都在想披挂戎装,骑着战马,跨越北国冰封的河流,同敌人疆场厮杀,这首诗歌传达的爱国豪情曾激励无数后人。

后来我知道,陆游并没有到过地理上的“轮台”。对于诗人陆游而言,“轮台”并非地理的名词,只是他家国情怀里的一个意象和表情。

陆游到死也没有踏足过轮台,这一文化符号一直紧紧铆钉在他心中。在宋朝诗人谱上,陆游是拥有一块“压舱石”气派的诗人。

诗人气息管管相通,他和一生写轮台最多的唐代诗人岑参神交,穿越时空相会,唐宋两朝诗人,因一座轮台而成为隔代知音,陆游曾称赞岑参说:“予自少时,绝好岑嘉州诗,往在山中,每醉归,椅胡床睡,辄令儿曹诵之,至酒醒,或熟睡,乃己。尝以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在陆游眼里,唐代诗人璀璨的天空星图上,仅仅只三个人:李白,杜甫,岑参。

江山当得诗人助,陆游一句“细雨骑驴入剑门”成就了剑门关,陆游一句“尚思为国戍轮台”则美誉了轮台,这就是文化强大的“暗动力”。也只有轮台。

02

轮台的胎记


来新疆前有人问我,手边那么多现成题材不写,为何不远千里到西域写轮台?这问题有点太“厚”,我一时回答不完善。

我历史知识欠缺,未到昌吉前,一直把南疆轮台误为北疆轮台,分不清汉轮台和唐轮台关系,不知南北还有多个轮台。一直认为中国就“一个轮台”。

最早面对那一张新疆地图,有点疑惑,昌吉区域之大,能从北疆延伸到南疆?后来知道那是南疆汉代轮台,北疆昌吉是唐代轮台。南辕北辙,这次来昌吉也是一次轮台“解惑行为”。

由于遥远的历史与眼前现实叠加造成误导,人们往往把今日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北沿轮台县,作为岑参诗抒写的轮台,我看 早年唐诗选本里,也多是这样注释。今天轮台县地理位置相对应是汉代轮台,《汉书》记载这个曾经存在的西域小国,它在汉武帝时被贰师将军李广利征讨大宛时攻灭,最后消失在浩瀚大漠。汉轮台国虽然消失了,“轮台”却演化成了一个具有军事象征意义的典故,成为以后中国西北边地的代称。

当它出现在诗人笔下时,超越地理,不断升华文化意义,成为另一种意象,是一次艺术的成功转换。《汉书》记载这个曾经存在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地方政权,盛名广播的则是后来唐轮台。自唐以降,宋、元、明、清,历代名人游记、诗人抒情,官员考证,多是以唐岑参诗为轮台探索的标志,特别是宋明清以后入疆的文人墨客,将轮台作为西部边塞的美学意象写诗入文,轮台名词的美学文化意义早已大于地理意义。

唐太宗歌功颂德,由宰相魏征撰写,书法家欧阳询书写刻碑传至后世的《九成宫醴泉铭》这样写到:“皇帝爰在弱冠,经营四方。东逾青丘,南逾丹徼,皆献琛奉贽,重译来王;西暨轮台,北拒玄阙,并地列州县,人充编户”。在皇室国书中,轮台既有确指又是泛指。在大唐国内的朝野间,轮台非区区一个地名概念所能涵盖,已是一个具有国家意识的人文概念。

经过后来文人学者不断讴歌,轮台成为边关疆土的代名词,成为戍边守土的一种精神,一个信念,一个象征。这一精神是马革裹尸的英雄主义精神,这一信念是甘为国家担当的信念。历史上轮台是一个让无数男儿热血喷张的词汇,轮台是一个上升国家层面的符号。对于西域大地,它是一种责任,一个意志,一份敬仰。这条路上不缺向西而行的求索者,走过去的那些殉道者是用生命在丈量这块大地。

可以不夸张地说,“轮台”像一方中国文化胎记,一直延续在中国人的历史记忆中。近年来,昌吉市有着文化觉悟,有对历史的虔诚态度和重视,促成这样一次寻找轮台的文化活动,我才有一次机缘,用笔来梳理轮台这一千古意象,轮台之旅里更有轮台对我文化的反馈和滋润。

03

两个轮台之一的汉轮台

 

说昌吉唐轮台前,先从汉轮台说起。

轮台为西域镶嵌了一枚地理上的宝石,这样的宝石在汉在唐、在南在北有两颗。历史上两个轮台一为汉轮台,一为唐轮台。汉轮台在天山之南,唐轮台在天山之北。时代虽有汉、唐之别,地域亦有南、北之限,但唐轮台与汉轮台作为历史概念,实有不可分割的联系。

先说汉轮台。

《史记》《汉书》中均记载汉轮台,《史记》把“轮台”称“仑头”,《汉书》关于轮台的记载,见《张骞李广利传》和《西域传》。前传颜师古注:“轮台亦国名。”西域诸国无“轮台”之国,记载表明轮台重要性实在诸国之上。汉武帝为获取大宛马,遣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军行至敦煌,陷于困境,朝廷仍然以为“宛善马绝不来,乌孙、轮台易苦汉使,为外国笑”,于是贰师将军继续前进,“至轮台,轮台不下,攻数日,屠之。自此而西,平行至宛城”。后传不载轮台国,大约正是它已被李广利攻灭的缘故。《汉书》记载这个曾存在的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地方政权。还引出后来汉武帝刘彻历史上著名的《轮台诏》。

以后,“轮台”一词固定下来,演化成为一个历史典故。

当轮台出现在历代诗人笔下时,与边地、战争相关。梁简文帝诗有句:“前年出右地,今岁讨轮台。” (《从军行》) 又有句:“虽弭轮台援,未解龙城围。”(《赋得陇坻雁初飞》) 隋炀帝诗句:“轮台令降虏,高阙剪名王。” (《白马篇》) 均以轮台指称西北边地。这一方轮台,不时弥漫着烽火硝烟的味道。

04

两个轮台之一的唐轮台


定位一个唐轮台,要先说其它四个唐轮台,四个唐轮台都距离汉轮台千里之远。

唐代在陇右道西部设有三个州:伊州(伊吾郡,今哈密地区)、西州(交河郡,今吐鲁番地区)、庭州(北庭都护府,今昌吉及乌鲁木齐地区), 三州覆盖天山以北, 与内地一样实行州(郡)县制,尤其是庭州,长安二年(702)改置北庭都护府,开元二十一年(733)改置北庭节度使,强化了军事要地性质。北庭节度使下辖三军,瀚海军、天山军、伊吾军,分别驻守在北庭城中、西州城中、伊州甘露川。 北庭的军事地位,历史学家王永兴说:“北庭( 包括庭、西、伊三州) 既是前沿根据地,又是天山以北的前方指挥机构。”正是在这个地域,轮台复活了。

《新唐书·西域传》:“诏焉耆、龟兹、疏勒、于阗征西域贾,各食其征,由北道者轮台征之。”“开元盛时,税西域商胡以供四镇,出北道者纳赋轮台。”轮台位据北道之要冲, 与天山之南的四镇并列, 它无疑应指北庭都护府所在地,即庭州。唐中央政府设立唐轮台是治理天山以北的重要措施,唐轮台后来逐渐成为丝绸之路上军事重要的据点、屯垦的重点地区,并在北疆首开征税。唐代设立轮台县,《旧唐书·地理志》说来源是“取汉轮台为名”,由此可见汉轮台的巨大影响。

 《通典》《元和郡县图志》《唐书》记载,贞观十四年(640),朝廷派侯君集征高昌,当时西突厥屯兵可汗浮图城, 与高昌相影响。及高昌既平,惧而来降,以其地为庭州。庭州下辖三县:金满(今吉木萨尔县)、蒲类(今奇台县)、轮台。(后增设下辖金满、蒲类、轮台、西海四县)。都在今昌吉州辖域。

金满是州治所在地, 轮台,史书记载并由王国维等学者考,轮台县位置在州治之西四百二十里,具体所在未定。

正因为“轮台情结”,岑参胸怀抱负,两次来到西域,历练自己人生。江山当得诗人助,岑参等诗人笔下诗歌翅膀张扬,携带轮台逐渐名扬天下。一千多年过去,真实的唐轮台何在?起自20世纪70年代,学术界几经争论,首先排除南疆汉轮台县,唐轮台定位天山北麓,梳理之后,唐轮台遗址最后有几个可能:

一,乌鲁木齐的乌拉泊古城。二,米泉县古牧地。三,阜康市以北的六运古城。四,两县之间的黑沟驿。五,昌吉市的昌吉古城。

主要是因为几个地点地望四至与史料记述的距离北庭的距离相差不大,难以定论,随着史料搜集、现场勘测、文物鉴定、学术论辩,学术界缩小为四地。因为考古学毕竟不是一位作家的能力和专长,我抛弃繁琐的争论,留于学术界继续探讨。花开四枝,我选择最近一条文字大道,直接登上唐轮台,面对唐轮台其它之说,我排除学术界早已定论的米泉轮台说和阜康轮台说,只剩下昌吉古城与乌拉泊古城,最后焦点定位昌吉古城。

这是我前来乌拉泊古城一睹其风采的目的。



05

暮晚向里乌拉泊古城轮台

 

2019730日暮晚,我和学者白钰群一行从吐鲁番驱车,来到乌拉泊古城。

和吐鲁番高温对比,乌拉泊有些凉意。下车步行向乌拉泊古城慢慢走近。暮晚夕阳里,乌云低垂,身边的柽柳开着细碎的红花,在晚风里摇曳,草地上只有我们踩着砂砾的脚步声。

对于一直游弋在北疆历史里的写作者而言,这时才是探访古城最合适的时间。每座轮台我都接受,乌拉泊古城是我期待里的轮台吗?

乌拉泊古城位于新疆乌鲁木齐市西南郊10公里处的乌拉泊湖畔,手上资料说遗址略呈方形,南北长550米,东西宽450米,城周长逾为2公里,城垣高大宽厚,残高达4米,底基宽5米,城墙四角及城门均向外突出。古城内散布宋辽时期的陶片,曾出土过少量元代瓷片。附近农民还从古城内拾到过许多清代各朝的铜钱,其中乾隆到光绪为多。通过这些不同时代遗物,可以想到这座古城曾经历千年历史沧桑。

乌拉泊古城的存在,不但证明乌鲁木齐历史和丝绸之路的商业文化交流史,同时表明,早在一千多年前,当时中央政府就在新疆乌拉泊古城驻军屯守。它是现已发现乌鲁木齐市辖境内最早保存最好一座古城。距今千年,是乌鲁木齐历史最大实物见证。乌拉泊古城是乌鲁木齐市最初之滥觞,因而对研究乌鲁木齐城市历史发展具有重大价值。

正是如此保存完善,才有乌拉泊古城等于唐轮台一说。

持这一学说的主要从岑参诗句“轮台九月风怒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诗意分析,乌拉泊有“碎石大如斗”,推断它为唐轮台。从“平明发轮台,暮投交河郡”一句推断,认为从乌拉泊到交河一日路程,唐轮台非乌拉泊莫属。这一说上,更多延续了诗人闻一多以此诗考证轮台论,并成了乌拉泊轮台说的证据。

其实岑参所写是泛指大北庭物候而已。闻一多没有具体到过新疆,未曾领略地理风貌范围,只是纸上抒情。加上乌鲁木齐官方近年打造提升城市历史品位,要加厚历史来推动旅游,媒体把乌鲁木齐建城史提前千年引导。作为首府的一座现代城市可借雨生风,不免带有特定因素和人为因素。

乌拉泊古城离乌鲁木齐近,旅游便利,今天游人从闹市到这里,马上看到残破城垣。东门外修一座吊桥,一块木牌上写岑参那句“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一个美丽的误导满足人们心理,站在东门远眺,眼前一片荒原,看不到山回路转的“天山路”。只是诗意娱乐,游人感受快乐,旅游尽兴而已。

薛宗正先生说过,昌吉古城出土过大批唐代风格的莲花砖,乌拉泊只有一批西辽时代的文物,达不到唐代轮台县级规模。昌吉古城遗址规模上大大超过乌拉泊。

其实岑参已在诗中定好位置,《首秋轮台》“异域阴山外,孤城雪海边”,是俯瞰式的场景描写,交代轮台在阴山之外(天山之阴),茫茫雪海之边,于天山北麓与平原交交汇处,这与昌吉古城环境完全相符。老白对我说,如果乌拉泊轮台说成立,岑参的诗岂不成了“异域阴山内,孤城雪海中”?

无论探讨结果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乌拉泊是乌鲁木齐市内辖区保存最完整最好一座古城,千年逝去,气韵还在,它默默倾吐给草木和风雨。乌拉泊古城的发现,是研究当地乌鲁木齐历史的重要依据,乌拉泊古城和轮台一说,不妨作以更多学术探讨。是或不是,皆我爱之唐城。

我说过到新疆才知道地球是圆的,能看到辽阔的地平线,唐轮台设置也要从大格局来看,从纲目主道上看,唐轮台主要定位要在庭州碎叶道上,因为这是一条主线。

首先明白设立唐轮台一个主要功能是官方“收税”,作为征收过往商贾税赋的卡点,这是考证唐轮台的关键因素。税收点首先要设在主要干线,地点选择必须是各路要冲的大道正线,才能起到经济效果。

轮台设置主要功能是征收北道商税,如果偏离丝绸之路商旅往来要道显然不符合情理。很难想像一支支商队从北庭出发,负重而行,向南去乌拉泊缴完赋税又折回头上到主要商路再向西行。所以,作为丝路北道重镇轮台不应是偏离主路而去设在偏南乌拉泊的,这从常识道理上讲不通。

资料载唐朝在西域税收点共五处,天山以南环塔里木四处: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即安西四镇。天山以北只有一处。开元七年(719年)前以碎叶作为税收点,之后改为轮台县作为税收点。这是天山以北唯一税收关卡。在昌吉市史志办,资料载从阳关到西域碎叶道必须翻越天山,共有12条孔道,分别是:井亭道、新开道、花各道、移摩道、萨汗道、乌各道、他地道、白水涧道、银山道、大海道、天山道,外加主线干道碎叶道。道路虽多,功能各异,但基本是旁门左道,临时开辟,只有碎叶道主道干线承载东西方贸易交流的功能。

昌吉古城地处这些旁门左道最西面封口的地方,唯有在这里设卡,才不会跑冒滴漏,偷税漏税。商队主要往返于碎叶道,如果偏离主道,会舍本逐末。设置轮台显然是为了拱卫北庭这一政治中心,延伸西向战略空间,设置地点必定扼守北庭碎叶道的正途,绝无偏离此道的可能。

将税收点设在偏离碎叶道主干线的支线白水涧道的乌拉泊,纯粹是侮辱唐朝税务人员的智商。税收是都护府主要来源,结果必使唐朝税务员也得饿死,四肢无力欣赏不了岑参的新作。

后来又找到《新唐书》上两条资料,说明了轮台在征收赋税方面的重要性。《西域传 》:“诏焉耆、龟兹、疏勒、于阗征西域贾,各食其征,由北道者轮台征之。”“赞曰:开元盛时,税西域商胡以供四镇,出北道者纳赋轮台。”北道指新北道,轮台位居新北道要冲,与安西四镇南北并列,它无疑应当指北庭都护府所在地。

得出结论是,乌拉泊古城不具有这样的条件,轮台只能设在新北道昌吉古城一线,只能有昌吉去坐拥轮台。

对我而言,新疆每一座古城都有故事,即使乌拉泊古城不是轮台,也不会限制我的想像,在岑参纵横庭州的戎马生涯里,他一定也会来到这里,我在乌拉泊古城看到的那一棵棵开花的柽柳,它们就是岑参曾经看过的在时光里蔓延过来的柽柳,还有无数棵白茅也和诗人打过照面。

06

吉昌古城即轮台


“轮台国魂今犹在,天山为之久低徊”,“先有轮台屯垦,后有迪化修城,再有新疆建省”一说里的地理意义,指的就是昌吉市的唐轮台。

唐人早已着手,在史料里把轮台地理位置固定。

为了理论和佐证充分,我查出《新唐书  地理志》有关史料:“北庭大都护府,本庭州……贞观十四年平高昌,长安二年为北庭都护府,县四:金满,轮台,后庭,西海。”“自庭州西延城西六十里有沙钵城守捉,又有冯洛守捉;又八十里有耶勒城守捉,又八十里有俱六城守捉,又百里至轮台县,又百五十里有张堡城守捉,又渡里移得建河,七十里有乌宰守捉,又渡白杨河,七十里有清镇军城,又渡叶叶河,七十里有叶河守捉,又渡黑水,七十里有黑水守捉,又七十里有东林守捉,又七十里有西林守捉;又经黄草泊、大漠、小碛,渡石漆河,逾车岭,至弓月城;过思浑川、蛰失蜜城,渡伊丽河,一名帝帝河,至碎叶界;又西行千里至碎叶城,水皆北流入碛及入夷播海。”。

地理文字很枯燥,在北疆感受历史的日子里,我手里有一张薛宗正先生参考使用的历史地图,参考《新唐书》这段文字,上面标明北疆一路的城池,在纸上一一耸立,看起来一目了然,庭州(今吉木萨尔县境内)往西300余里才是轮台县。距离上对比轮台就在昌吉境内。昌吉古城位于昌吉市东北角,老县城东侧,呈长方形,俗称唐朝城,就是前世轮台。

三十年代考古学家黄文弼考察昌吉古城,那时昌吉“旁有一破城垣,高丈许,中已种庄稼,周约九里许,城南有大墩,审视瓦砾,均为红瓦”,他考察建筑构件,结论“疑为唐代所筑”。考古家陈澄之考察,记载城垣尚在,有二土墩,高达丈许。考古家家薛宗正先生五十年代刚到昌吉,此城城堞俱全,巍然屹立。

六、七十年代渐遭破坏,八十年代初,新疆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曾派考古人员作过实地调查,得出结论很详细:此城呈长方形,南北长约1000米,东西宽约600米。城墙夯筑,夯层厚约6厘米。1964年时还残存东城墙500米,北城墙600米。残存城墙最高约6米,墙顶最宽处约3米。北城墙基本完好,有15个马面,瓮城以西8个,以东7个。马面宽约19米,间距约;30米。古城内南北向有分个大土台,主高约5米。土台用土坯垒砌土坯长驹子宽.20厘米,厚12厘米。但另4个土台为夯筑,夯层厚约8厘米,与城墙的筑法一致,说明这些土台与古城墙是同一时期的建筑。由于基建施工,在古城内发现了两处较重要的遗址和文物,出土过唐砖、带有阿拉伯文字的银币。

许多文物毁于建设,尽管有时代局限,从文化历史价值而言,不能不是遗憾,中国之多,何止昌吉。

薛宗正先生说80年代遗址开始严重破坏,南部已为市区吞噬,仅卫校内存一墩,和北墩呼应,西部划为公园,尚有部分残墙。北部辟为居民区,城垣被陶瓷厂、预制厂等十余家企事业单位包围,消解在日常生活的气息里。

2019年初春时节,我和白主任在寒风里来到残存的遗址,依然能感到昔日犹存的气息。老白说当年薛先生曾收集两块莲花纹方砖,这周围的居民把文物盖菜窖使用。

我后来特意到昌吉市文博馆,去看这些精美的唐代莲花砖,它们来自1987年昌吉考古队在昌吉古城南侧发掘100多块唐代莲花砖。数量之多,体积之大,证明唐代这是有一处重要的建筑。

这种高品位的莲花纹方砖一般城池不会有如此重物,只有在作为都护府的北庭古城发现过,同样出土过莲花纹瓦当,莲花纹方砖,方砖大者41厘米,小者31厘米,均侯厘米,可见面积较大,都是典型的唐代遗物。

白主任无不遗憾地对我说,他自己在十多年前,记得在古城遗址处挖出来四个大石墩子,一般建筑不会这么大,石墩子一直存放市文化馆广场,每次路过常见,昌吉人不当回事,后来消失不见,等觉得有价值时,又下落不明。

莫非那些沉重大石墩插上翅膀,又重新飞回唐朝?石墩对于轻视历史者是这样表达。

何止昌吉,那个年头包括中原,从20世纪60年代到70、80年代,国人普遍文物意识不高,无意识却在无意里破坏着。一位朋友讲他在京亲戚,曾用一件黄花梨家具换过一台日本电视机。昌吉唐城在建设中逐渐蚕食。我眼前看到唐城仅是昌吉公园的一段,唐城遗址紧邻就是一排一排住户旧房,冒着炊烟,唐城遗址逐渐在两头的民居里被切香肠一样退缩变瘦。

我翻出昔日考古家陈澄之在三十年代的文字:“本地人把这地方叫做唐朝城,但本地人至今及其固执地绝对禁止侵犯这一故城墙,他们迷信是,犯则非雷雨交加,即本身病狂,即使真诚地告诉他们,这土里有黄金,这地下蕴藏着石油的苗脉,亦复不为之动。”

这是60年前昌吉本土人们对古城的敬意。在经济建设大潮澎湃里,敬古之意荡然不存。

学者断定“轮台昌吉说”在此有了学术理论依据,多年来,昌吉古城轮台之说所以不被重视和漠视,不是学术缺乏,也不是论据不足,而是有一个大家不肯道破的原因,轮台地望位置在乌鲁木齐域外的昌吉市,不属于自治区首府辖域。昌吉轮台之说不仅在学术上可以存在,在昌吉丝绸之路文化资源上,同样有着开拓的空间。

对昌吉轮台的定位研究、挖掘开发、无论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美学探讨都有多重意义。从人文意义上讲,轮台早超越一方城池概念,它是西域多元文化、多种宗教民族并存的见证,是中央王朝有效统治西域的一方勒石,是民族历史记忆的一方刻石、是爱国主义教育和三史教育的一段台词。

唐轮台可以作为一个中国色彩的符号,一块中国爱国教育的文化酵母。诞生于昌吉的“轮台报国精神”,是一道千年耸立的中华脊梁,是国家民族的历史丰碑,也是昌吉人文精神的最高标志,同时也是全疆国家理念的重大体现和最好的教育载体,能挖掘呈现,铸造现代昌吉的精神格局。以昌吉历史上的包容情怀,“轮台意象”继续发酵,会在昌吉大地展示出来新意。

退步而言,轮台具体在哪里还可以继续争论,但轮台已经存在,放到国家层面之上,它是一个边塞美学符号,和中国文化史上西域里的敦煌,楼兰,龟兹、龙城、碎叶、阳关一样,内涵充满文化魅力,在此,还没要加上一个轮台----“唐轮台”。

07

轮台新雪


此时忍不住急搓双手,我立在袭人的寒气里。据说在昌吉这天还不算冷,最冷冬天能零下40多度。

看完昌吉公园的西城古城遗址,开车到东城门唐城遗址,在不重叠唐朝的时间里穿越,车轮绕了现代昌吉城半圈才到达,如此推算,可见当时唐城池规模之大,不是一般的小城守捉可比。

每到当地我有个未能免俗的习惯,先问昌吉房价。司机笑了,让我猜。

全市都是高楼耸立,古城遗址在现代化建设里逐渐退缩。这些都属“无用”东西。古城随着现代化步伐后退,溃败,消失。由于过去缺少重视,古城逐渐萎缩。老白父辈那一代人建设新疆来到这里,他记得在老城周围,生活着大批河南人,为了谋生,都用轮台古城的墙土制作花盆出售。那些花朵吸收了唐代的土,花朵将会如何硕大?用唐朝的土制作的花盆应种武则天时代的牡丹。就在这里,老白指给我看,还能看到古城墙上有挖洞造房的痕迹。

尽管时节初春,寒风料峭。我看到唐城遗址下围着两米高的铁栅栏,遗址周围环境极差,城址下是一排排平房。我在残雪里看到介绍的石牌,上面文字和公园里石牌上的一样。附近大铁门紧闭,从门缝探看,里面旧物成堆,立即引来狗叫,里面的人说,这附近院子都是废品收购站。

路上全是泥浆和残雪。我问路上一个行人,知道这座唐城吗?

回答倒是很轻松,听我爸说,很早就有这个“破城子”了。

路口拐弯处,雪地里一只白狗跑来,雪地落满狗蹄印,后面紧跟着一个裹头巾的女人开一辆手扶拖拉机,拖斗里装满拆迁旧房下来的废品,钢铁丝像张牙舞爪的螃蟹,拖拉机过后溅起的泥浆落我身上。车头坐着一个男人,这个为生计奔忙的劳动者,奇怪地看着两个闲人在大冷天似乎无事闲逛荡。

白主任指着脚下残雪说,从昌吉古城东行这里算起,直线20余公里就进入阜康九沟十八坡,近年考古证实的唐朝路基是从奇台往西,就在九沟十八坡处断际,进入九沟十八坡才是“峰回路转不见君”。这已近似诗人的情景了。

己亥初春,新疆看不到春意。来自中原的我站在昌吉古城缺口处,期待大唐烽烟。现实里早上已看不到边塞诗人歌咏的昔日唐城恢弘,我看到遗址下面斑驳的残雪,凝固的泥浆,一阵寒风吹来,恍惚眼前出现岑判官武判官行走在雪中的身影。我如今就站在轮台东门,是他们昔日走过的地方,在时空交错里,呼吸和脚印都在重叠。

中国诗人写雪最好一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落雪之后,诗坛更无雪。

忽然间唐诗中一场雪意来临 ,“雪中何以赠君别,唯有青青松树枝。”

2019.8

作者简介


1964年生于河南,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有散文集《丈量黑夜的方式》《泥花散帖》《田园书》《说食画》《捻字为香》《猪身上的一条公路》《马厩的午夜》《九片之瓦》《独味志》《非尔雅》《北中原》《怼画录》《鲤鱼拐弯儿》书画集《野狐禅》《画句子》等。获过《联合报》文学奖,《中国时报》文学奖,梁实秋文学奖,台北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 

年度执行主编:萍子

编             辑:小苒

三毛部落
汇聚中原具有赤子之心、热爱文学且已有所成就,尚在追求更高境界的人士一路同行,组成的散文写作班底,共同写作、出书、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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