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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星期和霏聊起减肥，说到一些明星们为了保持身材戒糖多年，再好吃的美食都是只吃几口就放下了，生怕吃胖了影响形象。我说这么自律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霏说这是人家保住饭碗的必须，假如给你一百万你能做到吗？一千万呢？我瞬间沉默了，即使是开玩笑，这也真是个具有诱惑性的挑战，咱也不能说瞎话张口就来啊，我得考虑一下。聊的话题有点多，后来就忘了这事儿。然后，过了两天我在沐浴时水淋到头上忽然想到，哎呀，我这还要考虑吗？给我一百万一千万，又不能吃好吃的，我要这么多钱干嘛？买豪宅，坐在里面干耗着？看书追剧的时候不来点零食不无聊吗？旅游，即使环游世界，住高级酒店又何妨？让我看着那些眼花缭乱的美食却不能吃，这游得又有什么意思？俺们的旅游向来都是美食之旅，饱览风景又不能饱腹，秀色可餐从来不是奉承就是说瞎话，馋着嘴巴空着肚子能游出多大乐趣来？年龄越大越不喜欢穷游，不想给自己找不自在。记得小时候临近放学时饥肠辘辘，无精打采，呵欠打得眼泪汪汪，忽然想起今天回家吃什么，而且还有昨天没吃完的好吃的零食等着我，哎，那简直是给灰暗的人生充电啊，支持我捱到放学的动力，是我短短生涯里的光明和希望啊！人生多忧，唯吃喝可以解之。喜欢吃的人是热爱人生的人，总是能活得风生水起，哪怕内心低调。反之，不爱吃的人性格多枯槁，没什么生活情趣，也更容易想不开，木讷少言，更别提什么幽默了，你跟他们相处经常会感觉空气沉闷。（当然既不爱吃却又有芳情雅趣更兼俏语娇音的林妹妹除外，因为人家本来就是一朵不折不扣的仙葩）而喜欢吃的人往往都有一个有趣的灵魂，跟他们在一起会倍感轻松和愉悦，能发现很多原先从未注意到的许多有意思的事，很容易就能调动空气让人兴高采烈，他们是讨人喜欢的朋友人。![]()
知堂先生在《北京的茶食》一文中抱怨在此待了十年也没吃到过好的点心，批评道：“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瞧瞧，在民国文人眼中，不爱吃喝的生活是可耻的，干燥且粗鄙！还是古人有意趣，琴棋书画诗酒花，点茶焚香插花挂画，诸般风雅茶酒怎可缺席？藏书万卷投老村家，也要懂得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绕花徘徊对花干坐，不如提篮挈阖花下开樽，花在杯中，月在杯中，兴尽而返何乐不为？《红楼梦》中的才女们结海棠桃花诗社，不也得跟凤姐儿拉赞助出酒果钱吗，湘云做东的菊花诗赛时全园食蟹更是吃喝主题的赏花宴。但是话说回来，不知道是否知堂先生要求太高还是有些片面，要说二十年代的老北京没有好吃的茶食点心我是不信的，前辈文人们的书里记载的奶子铺里的奶皮酥卷，果子酪，艾窝窝、豌豆黄芸豆糕，春天的榆钱糕藤萝饼玫瑰饼，夏天的鲜菱藕莲子冰碗，哪样不让人看得泛口水？
《论语》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谁不喜欢精细的饮食？但凡条件允许，才子文人们没有几个不是美食家。他们不但喜欢吃，而且懂得饮食，还能吃喝出许多门道来，且不乏诗文著作流传后世，就说《茶经》和《随园食单》，知名度高不高？不过像袁子才这样光说不练还不是最高境界，莫道君子远庖厨，美食家中亦有烹饪高手，哪怕只是一捆大葱，也能盖过席上百味——王世襄先生的拿手菜“焖葱”就是民国文人口中的一段传奇佳话。一捆葱还能吃出个花来？王先生之子王敦煌在《冬天的焖葱》一文中揭秘：“又有谁能想得到，被人们传得沸沸扬扬的、父亲的拿手菜焖葱，就是海米烧大葱。”要说做法，其实也不难：“海米适量用水（或加酒）发好。加酱油、姜末、盐、味精、料酒适量调成汁，取肥硕的大葱白切段，下温油中炸软，捞出码好，与调味汁下炒锅中烧一下，使之入味即可。”说白了，这道菜的灵魂还是“海米”，“无非也就是那些个好吃葱烧海参的食客们，爱吃这个味儿，又嫌海参贵，光用作料不用参。做的时候，又怕舍了海参没了海味的味儿，添上点儿小海米烹制而成的。”虽是因陋就简的替代品，却也是必不可少的。至于《红楼梦》中刘姥姥听凤姐说出“茄鲞”的做法时忍不住摇头吐舌道：“我的佛祖，这倒要十几只鸡来配它呢怪不得这个味儿！”那更是素菜荤做的豪华版了。![]()
而自笑平生为口忙的坡仙苏轼更是贬到哪里都能发现当地的好吃的，有了这些生活中的小乐趣，就能味到几许人生的意趣，从而乐观豁达之心境与日俱增，终至去留无意宠辱不惊，也无风雨也无晴。不过这个“为口忙”的糊口可不是一小碗饭就能糊弄的。“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史，“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他初到黄州就发现这是个虽偏僻但也有好吃的的好地方。黄州猪肉价贱如土，他便用瓦铛文火煮炖一夜，每天一大早起来都要吃上一大碗饱腹，难怪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偷笑]被贬到惠州时又热情赞颂“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要知道当时的惠州可是蛮荒之地啊，而他为了能日啖荔枝三百颗，居然愿意长作岭南人。然后越贬越往南直到儋州，于是年迈的他在海南岛吃到了鲜美无比的酒煮生蚝，自酿天门冬酒，虽然没有粮食只能吃红薯切丁制成的羹汤也与家人共食其乐融融。春天的时候他想起了他曾经为惠崇和尚题的《春江晚景图》，万里之外桃红柳绿的江南，又是河豚欲上时了啊，就好这一口，拼死吃河豚，那么鲜美的舌间尤物，如能再吃上一口，也值得一死！死了也还是要吃的，要不然为啥从古到今祭祖除了香烛还少不了酒饭？林妹妹不爱吃，成日里多愁善感，悲悲戚戚，纸片人儿似的，秋窗风雨夕也只能空坐着闷制风雨词，题题宝玉送给她的旧帕子寄相思，泪眼对泪燭（咱这些吃货的秋窗风雨夕呢？哎，秋雨新凉，茶香袅袅，菱角栗子、新炒的葵花子，快下市的葡萄、刚上市的柚子，微灯下听着雨声吃吃喝喝，别提多美了！）史湘云就不是，爱吃爱大说大笑，活得兴兴头头，所到之处欢声笑语，连丫鬟们都喜爱这个史大姑娘。林妹妹自小药当饭吃，玉粒金莼都咽不下，吃点子螃蟹都嫌性凉要喝一杯热热的合欢花浸泡的烧酒，别提烟熏火燎的生烤鹿肉了，胃太弱了吃了不消化！史湘云呢？不但大吃大嚼大快朵颐还揎拳捋袖地划拳行酒令方才过瘾，公侯小姐竟有些绿林好汉的痛快！其实湘云的命运比黛玉更悲苦，襁褓中便父母双亡，生来富贵又有什么用呢？在叔叔家寄人篱下，又没有疼爱她的外祖母和陪伴她的兄弟姊妹，黛玉还有个知疼知热时时哄着她的宝玉，湘云却是真正的孤女！但即使这样她也并没有自怨自艾伤春悲秋，心胸豁达的她还宽慰黛玉说：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况且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
黛玉对吃喝从来不上心，也让她吃过一点亏，品茶栊翠庵那回妙玉避开众人将宝钗黛玉二人引至禅房给她们吃体己茶，结果黛玉误把妙玉五年前收埋在地下的梅花上的雪水也当做旧年蠲的雨水，妙玉几乎是怒了，抢白道：你这个人，竟是连水也尝不出！言下之意亏你还是水做的女儿身空长得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我竟是高看了你了，真真枉费我的茶水！唉，谁叫黛玉常不思饮食故而不精于此道，还又多嘴问一句呢？说到辨水，明末早年间为纨绔子弟，好美食精舍鲜衣骏马一切繁华事物，玩什么都玩出彩的蜀人张岱就是个中好手，强太多了！《陶庵梦忆·闵老子茶》一文记载他去造访当时很牛的茶人闵汶水，凭着三寸之舌一连串的识茶辨水功夫让本来轻慢的闵老头不断咋舌称奇：“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怎一个服字了得！关于张岱辨水本领的高超，《陶庵梦忆·禊泉》中也有详细记载。此外，书中写到的兰雪茶、蟹会、乳酪、天镜园塘笋等饮食境界之高都会让人看得一边膜拜一边泛口水！不爱吃而又有情趣的薄命美人还有一个董小宛，冒襄《影梅庵忆语》写道“姬性淡泊，于肥甘无一嗜好，每饭以岕茶一小壶温淘，佐以水菜，香豉数茎粒，便足一餐。”淡泊之境须从秾艳场中来，《板桥杂记》记她“性爱闲静，遇幽林远涧，片石孤云，则恋恋不忍舍去。至男女杂坐，歌吹喧阗，心厌色沮，意弗屑也。”前半生的繁华落尽，她的短暂余生便是为夫君及其家人所活，甘心做小伏低事事恭谨，家人吃饭她站着伺候，强令她坐下又“旋坐旋起立”，随时准备照顾着，这样那还能有半点饮食的乐趣？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不得已而为之。她巧手慧心，擅长做各种工序繁难的佳酿美食，但自己从来不吃，所做的美食也是为了极尽所能取悦她如愿以偿成为此生归宿的才子良人，但是他们都好茶，尤好当时十分名贵的岕茶，“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吹涤”，玉碗亲奉，花前月下与夫君一起静试对尝，共看杯盏中碧沉香泛。喜爱吃的人也是热爱生活的人，他们不但追求美味，也喜欢精致的生活方式，从不亏待自己。明末蓟辽总督洪承畴誓死不肯降清，皇太极用重臣范文程前去劝降，洪自是大义凛然不为所动，然而范文程看到他衣服上落了灰尘后小心拂去，从这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便知道他没有必死之心，因其“对敝袍犹爱惜若此，况其身耶？”将死之人还会在意衣服脏不脏吗？不出所料，爱精致生活又惜命的洪承畴后来果然降清，从而斩断了明朝的最后生机，为清廷一统天下立下大功。范文程可谓目光锐利洞察力强，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洪承畴那个小动作只是因为有洁癖呢？囚牢这样的脏污之地，真是要了洁癖者的命了，如果倪瓒倪迂被抓进去，立时三刻就会受不了了吧，不能速死那还能不变节？打蛇打七寸，那是被人家捏住死穴了，毫无办法啊！《射雕英雄传》里黄蓉为了让洪七公教郭靖练成绝世武功，每天别出心裁变着花样做各种奇珍异馔，一会儿是一只香喷喷的泥壳叫花鸡，一会儿又是一道美艳的“好逑汤”，“二十四桥明月夜、玉笛谁家听落梅”，也真是亏了黄蓉的锦心绣手，飞禽走兽花鸟鱼虫无不可以入馔还搞得诗情画意赏心悦目的。哄得馋老头儿开心得七颠八倒，一张嘴完全被拿捏住了欲罢不能，心甘情愿地把一身本领都传授给了这一对小儿女。不过洪七公也真的很厉害，几乎什么刁钻古怪的食材都能尝出个一二来，正如黄蓉所言，是“吃客中的状元”，不枉黄蓉这个超级大厨的一番苦心，这个馋老头儿不但没有牛嚼牡丹，竟还是她的“美食知己”呢！可见要当一名合格的食客也不容易，绝不是胡吃海塞就可以称为“热爱吃喝”的，上升到美食家的高度就更难了，吃遍天下美味不说，还要有一张能辨百味的舌头，相当地有见识和见地才行啊！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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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纸，闲人一枚。喜爱花草、诗词和古雅的闲情生活。著有散文集《几回花下坐饮茶》。编 辑：小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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