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青
我的诗人老乡痖弦先生有一句著名的诗：观音在远远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印象深刻。但那些年访寺见到的观音都在寺院里，很少有观音站在高高的山上。山上的佛像倒是不少。诗人冯杰前年被新疆作家刘亮程邀请去写昌吉文化丛书《唐轮台》。回来后闲谈时说过观音山。“那个观音站在高高的山上，真美。”
这两年，由于特殊原因，日子单调，几乎不敢想未来的日子。有时候想到木心的诗句：囚徒睡着了就自由，夜梦里个个都年轻。悲惨地微笑着。
冬日有一次进疆的机会，我马上答应。去的是阿克苏，领队说一周后回郑州，不去北疆了。但第八天，突然又转念要去乌鲁木齐，到了乌市第二天就说去昌吉。大雪过后，天地一白，车子如同闯进了童话，几个摄影师都发疯了一样，饭都几乎顾不得吃。离开昌吉天色将晚，乌市有人设宴等待，所以不敢说去观音山。但蹊跷的事情发生了，堵车了，车只好拐了另一条路。有人说这条路就是观音山前的路，我和萍子都大叫说：“下去看看。”车刚刚停稳，我们就下车狂奔，进山门时天色淡青，远远的山上，观音身影缥缈，寺院笼罩在一片蓝色的光晕中。心儿还在剧烈的奔跑后砰砰地跳着，我就大声拍着紧闭的大门喊：“有人吗？有人吗？”有妇人应声道：“下班了。”萍子合掌连连说：阿弥陀佛。我也连连说：我们从河南来的，几千公里，想拜拜观音。许是几声佛号柔软了她的心，她答应去找钥匙。冬月十五的月亮已经缓缓上升，还不亮，淡如云母片。过了一会儿，妇人回来说让我们从西边侧门进来。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我们仍然是狂奔着，过了大殿、藏经楼，近了，近了，观音站在高高的山上，月亮端端地照在菩萨身上，雪茫茫的一片。我们到了观音的脚下了，萍子纳头便拜，不顾石头的地面还结着冰。拜毕，她感动落泪，呜咽出声。我凝神注视蓝色雪光中的观音，心里平静空茫，时间凝固，身体变轻，甚至在这一瞬间化为乌有。我对世间一无所求，一无所爱。我也许已经化为微尘，化为白雪在这世间间飘荡。观音的目光给我了飞升的力量。我内心有轻如雪花的狂喜袭来，眼里一热，也想落泪。
刚刚站定，画家也随脚到了，他跪拜在地上，久久不起，像婴儿扑进母亲的怀抱，委屈溶解，身体安顿。他站起来之后，也是满脸泪水，见人注视，不好意思起来，用袖子拭泪。这时，月亮已经升到大殿的檐顶，温柔的光变得更加明亮，好像雪的手擦亮了它的眼睛。远远近近的雪也在月光下反射着光芒，上下一白的光波是如此纯洁与干净。四个人站在寺院后院，观世音脚下，月光与雪光之下，世间地久天长，没有生死之界，没有爱恨交加，我们都刚刚降生，身体柔软，无欲无求，被这丝绸一样的温柔之光笼罩着。我们仿佛在另一个时空，一个远离灾难的世间。
我们跟随着月亮，向外面走去，回首再看一眼观世音，这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一直阴灰不明的天空，豁然开朗，云彩乌蓝，一个飞升的凤凰的模样，正从大殿缓缓飞升，而进大门时在雾里若隐若现的观世音此刻浑身透明，如同青玉一般干净明亮。好像黄昏已经在这半个小时的天光里进入黎明。白雾飘扬，分上下两层，观音也在这雾中沉浮，一会只能看到脸和脚，一会儿可能看胸与头，这雾还能平移，从观音身上移到山上，好似观音也跟着云雾上山去了，薄暮里所有的事物都开始走动，大家都喃喃道：神迹，神迹。
不知过了多久，梵音四起，我慢慢地睁开眼睛，大家都恍恍恍惚惚，如在梦里，我们互相分享了生命里最难以形容的美好，传说里的仙境也不过如此。现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又觉得真实而虚幻，这转瞬即逝的仙境真的去过，还是梦里去过，抑或者是前世去过，我们是不是共同做了一个梦。
路上画家老兄说，他自车子折返到这条路上这一时刻，眼泪就无可控制地流下来，自己是完全做不了主的，他极力控制着，觉得车上人看到有点窘。看到我和萍子下车飞奔，他急跟其后，当地郭诗人也随他下来。路上郭看到他泪流满面，不知其里，在寺院的大院里还拥抱了他。“我不是难过，说不出是什么心情。”画家是个内向的人，这次阿克苏采风，我们到了绝美的地方都要欢呼雀跃，他都是淡淡地沉默的举着相机，四处溜达。已经修佛多年的萍子说这是“感应”。也许吧，画家此刻已经平静了，他的大脚踩得雪地咯吱咯吱响着。他的脸在雪地的反光里显得安详平和。
走到山门边，我回身再看看观世音，她站在雪光里，缥缈如仙子，正向我们凝望。我突然想起余光中的诗句：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月色与雪色之间 你是第三种绝色。
车上无人言语，大家都瞅着窗外，窗外，月色一地清凉，雪野铺展在天边，这样的雪夜，是不需要语言的，只需要听听自己的呼吸。我清晰地听到一声呼唤：仙女——是叫我吗?
作者简介
青青，原名王小萍（王晓平），现居郑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河南日报报业集团驻三门峡记者站站长，三毛部落文学平台作家。著有《白露为霜——一个人的二十四节气》《采蓝》《小桃红》《落红记——萧红的青春往事》《 访寺记》《空谷足音》等 。曾获孙犁散文奖、杜甫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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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执行主编：李啸
编 辑：小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