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礼堂焚后记
文/张清平
01
从杨树飞絮开始,一直到梧桐茸毛弥天,感冒发烧过敏咳嗽轮番出击,好像是对口罩几年侥幸无恙的一并找补。
五月二日夜,河南大学大礼堂遭火焚。
原本正常的体温,那晚莫名高热。呼吸如漏气的风箱,咳喘交加,涕泗横流。
第二天,扑面而来的消息、大礼堂废墟图片,让人惊愕、失语、心痛如火焚。
信息泛滥的互联网上,多是令人厌倦的鸡汤和口水。而那几天,人们传递共同的痛楚和失落。
一百多年,河南大学求生存谋发展,历程悲壮如史诗。作为对内对外的公共空间,大礼堂是河大最有体量感的老建筑。典雅端庄,严谨深沉。细节耐看不浮华,匠心独运的造型充满活力又沉稳。
整整九十年,大礼堂在学校心脏位置,亘古如斯般沉默、接纳、包容。
所有与学校相关的回忆,都绕不开那里。
那年春天,风沙中有草香和树馨。
中文系举办大型学术研讨会,我们在十号楼上完课,直奔大礼堂,脚步匆匆。
系主任任访秋先生以他多年在学界的人望,请来了王瑶、王运熙、钱谷融、徐中玉等一众大家。如今,念及那辉煌阵容,很有些传奇。
在大礼堂,我们面对书本上见过名字的先生,听他们讲汉魏乐府、文心雕龙、文学与人性、新文化运动……
我们照单全收,生吞活剥,半通不通。
如今回想,方能体会任访秋先生重振学术、续接文脉、奋起直追的急切和焦灼。
——几十年折腾下来,老先生们年事已高,中青年教师虽有骨干,但明显青黄不接。
头一个学期,我们有的课程是油印讲义,有的课程刚讲过就“拨乱反正”。
不光我们,所有高校差不多同样情形。看过北大中文系七七级学生回忆录,他们在燕园的学习生活,与我们在梁园的学习生活大致相同。
大学校园,除了课堂授受,图书馆、阅览室的书香,集中大量地阅读,来自四面八方不同学科的讲座,同学之间的讨论切磋,都是熏陶和教育。
任访秋先生站在主席台上主持讲座。他头发花白,腰背微佝,精神矍铄。
同学中的大姐林坚,从不怯场,葆有少女的天真。王瑶先生山西口音浓郁的讲座结束后,她到先生门下求教。先生提笔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了鲁迅的一段话:“读书就像蜜蜂采蜜一样,倘若叮在一处,所得就有限。必须如蜜蜂一样,采过许多花,才能酿出蜜来。”
每个周末,大礼堂都放电影。按座次不同,票价有一角五、一角、五分三种,以不同颜色区分。我们在礼堂看过许多好电影,也看过许多烂电影。无论好片烂片,我们都看得兴高采烈。年轻,就是有消化吸收一切的好胃口。
有男同学为了不花钱看电影,总是找王刘纯用广告纸画电影票。王刘纯获过大学生书法大奖,临摹电影票属小菜一碟。只是,不知礼堂门口的检票人,究竟是真假莫辨,还是一眼睁一眼闭放这些大男孩蒙混。
夜风习习,我们出入礼堂,像是嘉年华,又像是大Party 。
漂亮的女生,白发的先生,永远是校园流动的风景。
我们熟知那些表演者的名字:李惠丽、于丹华、李娜、董文健……
李惠丽报幕,如今称主持人。她也唱女中音,仪态端方,姿容明媚。
李娜拉小提琴,天生卷毛覆在额头,两条辫子过肩,辫梢也弯弯卷起。她像新疆姑娘,眉弓高,眼窝深,脸型精致秀美。
于丹华是于黑丁的小女儿,眉目如画,小麦肤色。于黑丁,延安鲁艺资历的省文联主席。女儿遗传了他的肤色五官,却又独具婀娜妩媚。她有观众缘,唱印尼民歌《宝贝》,转音时走调了她先笑,观众便也跟着笑。有人称她“黑牡丹”,这比喻似嫌通俗。
那些正当好年龄的女子,不似牡丹般华贵雍容。那时,商业化未曾攻占艺术领域,服化道还没有金钱的味道。她们更像是春天雨后的新绿,天然去雕饰,舒枝展叶,自然清新。
董文健是男高音。《祝酒歌》一长串“来来来来、来来来来……”他唱得高亢饱满,台下人击掌相应和。他还演话剧,学校排演《假如我是真的》,他任男一号。
多年后,董文健当了省文化厅副厅长。我们单位排练大合唱,请他光临指导。合唱队的美女小美编连声惊呼,说他是她在校时心中的“男神”。
行文至此,想起一桩趣事。
毕业后,我曾在《教育时报》编副刊。看到一篇自由来稿,作者署名李惠丽。文章写的是,自家女儿跟着丈夫学大提琴,父女俩练琴运弓有默契,“连呼吸都一样”。内行才有的感觉,让人想起了大礼堂报幕的女生。
文章发表后,给作者寄样报,来稿地址是安阳一家银行办公室。随手扯张信笺匆匆写了几行,不过是些闲话。说她文章写得不错,生活气息浓。问她是不是河大艺术系的李惠丽,说我也是河大的,在学校看过她的演出。
没想到,后来收到了回信。回信写得客客气气又开门见山,说他是河大艺术系李惠丽的丈夫,说贵报发表那篇文章是他写的,只是用了李惠丽的名字和语气。
也许,这位丈夫会错了意。我的名字比较中性,他会不会以为,这个热情的编辑,是李惠丽在校时的某位追求者?
毕业多年,有人记得,偶尔想起。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没再回信。
……
02
排房前,砖墁甬道贯通东西。庭间植杂树,砌水泥条石以为凳。水房居中,露天有水管公用。
白天下课归来,同学们奔球场,奔食堂,伏案面壁,偃仰笑歌。唯南阳贺姓同学,常在水房拉小提琴。
入夜熄灯后,有人秉烛夜读,有人卧谈争论,还有人暗夜里浣衣。月影移动,人声渐低,只有水声虫声,愈显四下寂静。
全年级活动,排房前集中。辅导员戒谕:学生在校,不宜恋爱。只是,听者藐藐,言者谆谆。整队点名发号施令的年级长王国平,精干利落,军装风纪扣严谨。他悄没声与二班女生孙健相恋,捷足先登。
校园小径蜿蜒,城墙沧桑浑朴,礼堂飞檐挑一弯新月,看小儿女你侬我侬。
从西往东第三间,是我班女生寝室。环堵皆床,一览无余。忆其诸多不便,却不曾嫌其简陋。
我和绿宇的书桌倚北窗,窗外有一株梨树。春来花开,风烟俱净。铁塔铃声隐隐响起,仔细听去,一声有,一声无。
那年,中文系学生自办文学刊物,刊名曰《塔铃》。主事者,为前大班男生易殿选、李焕振。李焕振从数学系转来,喜写小说。易殿选不爱说话,他爱写诗。
前几年,易殿选、李焕振先后去世。
只有塔铃仍响在风中,从北宋,到如今。
……
大礼堂东南,是当年河大的图书馆——六号楼。浅色调,北洋建筑风。
这里,是李大钊、傅斯年来河大讲学的场所。
挺拔的罗马式廊柱,开阔的借阅大厅,高而窄的木门,藏风聚气。
喜欢六号楼,喜欢书籍混合着木地板的气息。虽不懂也没资格翻阅那里的善本、珍本,但学生可借阅的书籍已足够满足我们。
记得管借阅的一位中年馆员,见我检索俄苏文学,他给我推荐了柯罗连科《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那是本好书,柯罗连科对托尔斯泰的评价,在列宁那里得到了更极至的阐述。
揣着书走在校园,像独行长街,寥落又辽阔。如今,书籍满室,却少了形而上的快乐。
河大历经战乱流离、多次拆分,但河大图书馆藏书,一直领先同类高校。
抗战时期,河大先后迁徙潭头、荆紫关、宝鸡等地。英国学者李约瑟经洛阳赴昆明,在豫西乡村目睹数百函成套《道藏》和诸多外文书刊,为流亡中河大藏书之丰而赞叹不已。
老河大图书馆主任李燕亭先生,在美国学习生物学和图书馆学。冯友兰先生任河大文科主任时,推荐他到河大图书馆任职。
学校迁徙,为寻觅用书方便又安全无虞的场所,他四处踏勘,身染重疾,途中奄奄一息,险些卒于异乡郊野。
沦陷的开封,河大礼堂成了侵略者的马厩。他们在礼堂前骄横留影,妄以为是胜利者。
当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到宝鸡,露天上课的师生欢呼雀跃喜极而泣。有先生跨步登上讲台,和学生一起纵情朗诵《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从1924年入职到1964年离世,李燕亭先生为河大服务终身。开封—潭头—开封—苏州—开封—新乡—开封,几十年先生与浩繁卷帙一起颠沛流离。河大图书馆于20年代初,开始现代图书馆管理,为河南、也为中国图书馆的现代化转型奠基。
大礼堂南,路西的七号楼,是我们课余盘桓逗留最多的阅览室。
阅览室原本是老河大的教学楼。这里走过冯友兰、郭绍虞、徐旭生、段凌辰、冯景兰、汪敬熙、董作宾等大师,更走过无数姓名不为人知的河大学生。
阅览室管理文学期刊的女老师,侧看嘴鼻如鸟喙,面对川流不息的学生,却无限细致耐心。在这里,我们读最新的杂志,也埋头备考复习。写读书笔记,也写家信。阅览室座位总很抢手,同寝室女生在这里收到过情书。
六月的暴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阅览室灯光柔和、安详静谧,四下水声潺湲,窗外天空从阴翳渐渐转为明净。
那年,《人民文学》评选优秀作品,由读者参评。同寝室女生认真填写选票,再寄回编辑部。茹志娟《剪辑错了的故事》、韩少功《西望茅草地》、宗璞《弦上的梦》……最后那些获奖作品,我们全部选中。
还有张洁,那时最爱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被晚年的张洁自我否定。而我们当年讨论不休,几能背诵:“……哪怕千百年过去,只要有一朵白云追逐着另一朵白云;一棵青草傍依着另一棵青草;一层浪花拍着另一层浪花;一阵轻风紧跟着另一阵轻风,相信我,那一定就是他们……”
鲁枢元于六十年代河大毕业,多年从事文艺理论研究。他对自己的学生说:我和鲁迅、胡适、周作人先生之间,只隔着任访秋先生。你们和这些大师之间,只隔着我和任访秋先生……
这话说得有点骄傲。不过他出此言,也当之无愧。
……
03
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开过,报纸上,真理标准讨论仍在进行。鼎革之际社会生活的变化,是《青年圆舞曲》的宏大背景。
大礼堂前的灯光辉映着篝火,明亮闪耀又有点朦胧。男女同学合着乐曲,踏着舞步,牵手起舞,若即若离。
分明是隆冬时节,却有早春的气息。
还记得那年初夏的夜晚,学校召开揭批四人帮罪行大会。 也是在大礼堂前的广场,黑压压坐一片人。上台发言的,有何甦老师。何老师和我们同住北面的排房,年轻时在部队参加过电影《战上海》的创作。文革中,电影受批判,主创人员遭迫害。他的一位老革命上司,被钢钉砸入头颅扔进深井。何老师的批判发言有画面感,和当年的“伤痕文学”一样,都是声泪俱下的控诉。
大会最后,羁押中的陈红兵上台接受批判。陈是文革时期河大学生,开封“八.二四”的风云人物。他瘦高,穿条有些肥大的绿军裤。会场气氛沉重,只见他一步两梯跨上台阶,一副满不在乎或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大礼堂门前的平台像一方舞台,夜晚的聚光灯有间离效果,增强了现场的戏剧性。
眼前的场景,陈红兵一定不陌生。曾经,在震耳的“打倒……”“高举……”“砸烂……”口号声中,有人上台,有人下台,络绎不绝于途。
想当年,他也曾气吞万里如虎。
……
……
社会生活校园生态的改变,曾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轨迹。
我们赶上了国家安定承平的时代,这是我们的幸运。
——能安放平静书桌的时代,才是好的时代。
那些心无旁骛专心学习的日子,那些迎着朝阳读书、枕着月色就寝的自在日子,那些有演出、有讲座、有音乐、有歌声的快乐日子,那些高声争执低声八卦的细碎日子,是值得普通人珍视的好日子。
……
“弃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 ,今日之日多烦忧。”
世间万物,终归是存在,消失,或遗忘,或记忆。
无论如何,这世界有这世界的道理。
不必怀疑,以如今的财力实力,很快,原址上会建起一座新大礼堂。 也许修旧如旧,也许修新如新。
那么,记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也许,更多是对自己的意义。
猫猫狗狗伤病时,会找一处地方,藏起来慢慢疗伤。
片片断断的记述,是自己的一个树洞。
栖身于世间一隅,如微尘之于无际宇宙。
我和我的同时代人正在老去。感受生活的甘辛,也接受生命的磨损。
不介意与这世界脱节一些,落伍一些,并保持一定的距离。
当然,这世界对此更不介意。
作者简介
张清平,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曾任河南广播电视大学教师、河南教育报刊社编审。出版过《林徽因传》《林巧稚传》《竺可桢传》《河南大学的青青子衿》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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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执行主编:萍子
编 辑:小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