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单占生
其实就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儿,但它却始终清晰在我记忆的屏幕上,就像今天手机拍的短视频似的,一旦把那段记忆点开,它就会在我遥遥的时空印记里反复播放,长一幕短一幕的。
这件存活在记忆之中的小事儿,就是我童年时的一次捉蚂蚱。麦罢,我们在尽是麦茬的地里捡麦穗儿,成群结队的我们每到一处刚收割过的麦田,都会疯了一样冲过去,只需转眼间的一小会儿工夫,就会把一块麦田落下的麦穗一扫而光。在这个尽乎于“抢”着“捡”的过程中,无论男女老少,那神经定是高度紧张。眼到,手就会到;手到,眼已转到别处;发呆,那根本不可能,手慢已是心中深深的耻辱。大家都低着头,没有谁说话,如果偶尔听到谁说了一句,那定是对他看到的不远处的一头麦穗怕被近处的拾穗人捡走的宣示:“那是我先看到的!”我们这些烟尘一样的拾穗者都知道,也都默认,谁先把这句话说出来,谁就拥有了那头麦穗的“主权”。在一般情况下,旁边的拾穗人听到邻旁拾穗人的主权宣示,是不会再去捡拾那头麦穗的。否则,如果你明明听到别人的主权宣示还要去捡拾那头麦穗,那下一步,你将听到宣示人立马恨恨砸过来的三个字:“不要脸!”在一般情况下,事情到此也就算是完结了。宣示人愤愤而去再另寻麦穗,抢穗人在心中回骂着闷声拐向另外一边儿。也有被骂的人回骂过去的情形,回骂的结果有时也会出现失控的时候。在失控的情况下,往往会出现一场一对一的骂战。骂战一般持续时间不会太长,一是因为没观众,没劲儿;更为重要的原因是骂战误了捡麦穗,非常不划算。唉!说多了,说多了,咋说到这些不着调的事儿上去了。说实话,记忆中的捡麦穗那底色绝对是快乐的,如果说句没心没肺的话,现在回忆起当时种种“骂战”,其实也是快乐的。为什么呢?我想了想,觉得那些为了粮食而搅起的点点风波,大概是不伤“民以食为天”的大雅的。当然,在我这儿,也许是事情过去了几十年,现在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记得我看过一幅西人的版画《拾穗者》,是世界名画,作者是法国人让·弗朗索瓦·米勒(Francois Millet),觉得很亲切,又觉得不过瘾,好像少了点我们拾穗时的那种野性和疯狂,太安静了。我们拾穗时,安静下来的那一刻是在拾穗之后的捡麦粒。
和疯狂的拾麦穗相比较而言,风卷残云般捡拾麦穗之后捡麦粒的那种安静似乎有些不易描述。一粒一粒的捡拾,轻轻地拾起,慢慢的揉搓,那种安静有点似年轻的母亲临盆之后的产房,拾穗者安静得有点木讷地坐在地头,坐在从高空蓝天上直洒而下的阳光里,用毛茸茸的眼光看着自己篮子里的大大小小的麦穗和地上的麦粒,犹如看着自己刚刚产下的婴儿。这目光中的慈祥和欣慰是我60年后才看到的。尽管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但我坚信,我当时的心中肯定有这股暖流,它悄悄流动在我的血液中,流成了我的灵魂、我的气质、我此生幸福感的底色。那是对粮食血缘般的亲近,是对土地的莫名感恩。至今,我都清清楚楚记得那些不同肤色的手捡麦粒时的样子。对于这些,也许我并不知情,正像我们童时的一些偶然事件,也许它并不重大,却在无形中影响你的一生。 如果拿一出戏来比照当年我家乡的捡麦穗“生活”,是的,我不认为那是一种劳作,尽管捡麦穗的过程也像其他劳动过程一样费时费力,但在我的生活与劳作经验中,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这里有捡拾者特有的快乐,也有土地拥有者在收割之后,把落在地里的果实任由拾穗人捡拾的好意和发自天性的悲悯。乡村人常说的“事情不可做绝”,在这种捡拾活动中也有所体现。事情其实不大,也不复杂,却满满的尽是中国乡村以耕种为生的各色人等心照不宣的生存智慧。那是对贫弱的一种给予,带有施舍的一些性质,读书人心目中的君子是不屑于接受施舍的,即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是也。但是,这个世上又会有几个不食周粟采薇于首阳山的伯夷、叔齐呢!故此,麦收后拾穗当然也就成了我的故乡人的习俗。而对于拾穗者来说,捡拾收割后的果实类于拾荒,似乎也是收成之余的一种庆典。当然,儿时的我是不知道,也想不到这些的,估计我百分之九十九的众乡党也想不到这一点。或许,这样的想法只是今天的我内心的一缕自以为是、一抹矫情。
切实一点讲,这种捡拾者的庆典活动是从拾麦穗和捡麦粒之后开始的。如果我们把拾荒前的跃跃欲试认作拾荒生活序曲的话,那么,大家冲进收后庄稼地的拾穗拼抢就应被视作第一个高潮,而接下来的捡麦粒可作为一个过渡场次。接下来,就是这幕大剧的第二个高潮。第二个高潮的主体内容就是捉蚂蚱,烧烧吃。而这第二个高潮的剧情主角则由拾穗中的少女、少妇,捡粒中的婆婆、老妪转换成了毛头小子和青葱小妮子。捉蚂蚱的场面可是让人一生都难以忘记。那场面算不上热闹,但却给人带来不少异常的快乐。追赶蚂蚱的过程差不多可以被看作少男少女释放天性的过程,奔跑与呼叫,哭笑与打闹,不知在谁与谁之间毫无征兆地开始了。追赶到处飞的蚂蚱时,疯狂的毛头小子往往是只看空中的蚂蚱,而不看脚下的地面和前面是否有障碍物的,一脚踏空在地墒沟里摔个嘴啃泥,我们也称“狗吃屎”,都是常有的事。每逢有这种情况发生,那你招来的绝不是有人上前扶一把的同情与关心,而是满地蹦跳着的欢笑。这笑绝对是不怀好意的,但也没什么恶意,大家也就借此取个乐子。而摔在地墒沟里的人,有时也会躺到那里装死狗,任由大家取笑,有时也会满地打滚,把自己乐得站不起来。最好笑的,也是最能逗大家最开心的是两个追蚂蚱的人没头没脑地撞在一起那一刻。两个追着猎物的人都只顾仰着脸看着空中飞逃的蚂蚱往前飞奔。那蚂蚱为了逃命并不选个风水是否有利于生的方向,当空中的两只蚂蚱对着头飞或交叉着方向飞蹿时,地上的猎手这时就极有可能碰撞在一起。每当此时,看热闹的人可真就逮着了那难得的快乐。我捉蚂蚱和大家有点儿不一样,那天之后,邻居们把我的行为作为一个茶余饭后的笑话来说。几十年后.我回到生我养我的村庄,向街头行走的年轻人问路,在告诉他们我本是这个村的,叫什么名字时,年轻人很认真地对我说,听说过这个人,上大学走了,很有学问,没见再回来过:“上岁数的老人都说他是个傻子,这看着你也不像傻子呀。”年轻人把过去的我作为“他”,把眼前的这个我认作“你”,传说中的那个人和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有点无法统一到一个人身上。这不能怪他们,要怪就怪我不常回故乡,其直接原因呢,我心里明白,都怪那次捉蚂蚱。那天,我盯上的那只蚂蚱是只“小扁担”,首尾两端尖尖的那种,学名不知道叫什么,我们那儿只管把它认作蝗虫一族,且看它与我们挑水的、两头尖尖的扁担相似,故叫它“扁担”。根据个头,个头大的叫“大扁担”、个头小的叫“小扁担”;根据颜色.沉暗深绿色的叫“老扁担”,青翠朗俊的叫“小扁担”,好像没有按性别的不同给出名谓的。我那天盯上的是只青翠俊朗的小扁担,似我们人群中的半大孩子,跟正把它当作一口肉盯着的我差不多的年少无知,差不多的无知到为着一口吃的,全然不知周边隐藏的危险。我趴在麦茬地上紧紧盯着不远处的这只绿扁担,看它能否稳定下来,且对来自未知世界的危险放松警惕。真是一只年轻的扁担啊,青翠如玉、俊朗似画,只是有点瘦,似乎不够我一口吃的。这让我心中产生些许遗憾。正在我盘算着逮住它烧烧吃时,这只本已安静下来的小扁担却又动了起来,是那种没有振羽的动,是那种没用两条有力的大腿蹦起的动。这让我紧张得提起来的心又放了下来。只见这只绿扁担大小腿并用向前爬,爬到一棵嫩绿的麦苗跟前,这是一棵本不该此时长出的麦苗,可能是饥饿的麻雀啄已黄的麦穗时掉在地上的麦粒得到点点雨水和阳光就长出了芽,生出了叶,长成了苗。它有如此顽强的生的欲望,可惜它生不逢时,在它不该出生时出生了,它肯定长不成麦子。在小扁担爬向这翠绿的麦苗时,当时的我其实并没有想这么多.我只是担心这将到口的肉一个转念就飞跑了,只为它没露出要飞走的样子而心生一丝窃喜。这只绿扁担爬到那棵自生也将自灭的青麦苗前停了下来.昂起头,用两片刀斧样的牙去咬食那棵麦苗嫩绿的叶,咀嚼的样子很是费力又很是专注,全然不顾不远处我带着坚硬牙齿的眼光。它尽力尽情地咬嚼着麦苗的叶片,不大会儿工夫那流畅的叶子的一边就破损出锯齿般的缺口。我突然感觉应该有绿白的汁液,一种带着白沫含有口水的绿白色汁液顺着它的嘴角流出来。我坚信,那一滴就要流出它嘴角的绿沫,带着饥饿寒色,就像年后我擓着篮子到地里挖野菜时,在刚刚返青的麦地里捋麦苗吃嘴角流出的绿白色沫液那样的绿,那样的白,那样的饥寒,那样走出绝望而生出的兴奋非常。您也许真的不知道,当我看到小扁担嚼食生不逢时的麦苗时会那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我自己。真的,那是一次让我一生都难以平复的痛苦记忆,每想起那一刻我都会禁不住打起寒战。 那年的那天,在寒风中的我、饥饿的我正撅着屁股低下头捋食满是尘土的麦苗叶片时,一只大脚重炮一样踹在我只剩皮包骨头的腚尖上,我像一只皮球一样滚了出去,滚动的旋律让我立马闭上的眼睛生出一串串金色的花朵,似散在空中的爆竹无声爆燃,尚未开满即于瞬间泯灭。饥饿此时瞬间消失,天旋地转转眼间就变成了无声的静寂,似乎有一个高大的黑影慢慢消隐在我无痛无觉的天幕里。当天幕收起之时,我沉入了一片黑暗。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看到模糊的光时,我听到我爷爷的声音:“这孩子命大,昏了三天又活过来了。”后来,我听说爷爷把我从无声无息的麦地抱回家后,曾大骂着找那黑影理论,大吵了一架,差点打起来。那时,我的父亲在外地工作,家里没有能打能跳的人,妈妈怕爷爷吃亏,哭着把爷爷劝回了家。一家人就那么眼睁睁看着骨瘦如柴的我为了一口青麦苗差点送了命,又千祝万盼看着我活过来,而我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想下地吃麦苗”。 在麦茬地趴着盯着那只绿扁担嚼食那棵生不逢时的青麦的我,当时想到的并没有刚才描述的那么多,只是觉得自己的嘴角和绿扁担的嘴角一样冒出了白沫,只是觉得这夏日的暖阳也和早春的寒阳一样冰冷。少年浑身打着寒战,上下牙齿不停磕碰着格格作响,少年似乎觉得那绿扁担特别像寒春饥荒中的自己。少年有点不想吃这口肉了,而此时的自己则很像那天踹了自己要命一脚的黑影,但不争气的肚子却咕咕作响,眼睛又冒出金星来。少年向绿扁担伸长了脖子,且不由自主张开了嘴,两手也悄悄撑在地上,准备跳起身扑向那口肉。也就在这时,少年看到那只绿扁担已不再嚼食那棵生不逢时的青苗,用两只前腿抹着自己瘦长的头脸.似乎是在用餐之后对自己的妆容进行一番梳理,那种自在、那份从容,那样的美。少年从来没有这样梳理过自己,少年平日很少洗脸,只有在下雨天淋了雨才会用脏衣襟破衣袖擦一擦自己满是泥水的脸。少年心里好像瞬间长出了点什么东西,好像有一种美好在此时开了窍。当然,现在的我其实早已认识到,那次的捉蚂蚱,那绿扁担的整理容妆,给了我一次美的启蒙。也是这么一瞬间的美的觉醒,一种善的心灵在这麦茬地上长了出来,朦朦胧胧、如云似雾,少年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不再把那绿扁担看作一口肉,只觉得那虫怪好看的,觉得那虫和自己一样瘦,那虫……其实,少年在那档口并没能想太多,只是觉得自己心里动了一下,再去看那绿扁担,已经整理好容妆飞了起来。看着这即将到口的肉要飞走,那个审美的少年顿时消失了,饥饿的我从地上跳了起来,疯了一般向飞跑的肉扑了过去。它在空中飞,我在地上追,它落下,我扑倒,它又飞起,我又爬起来追,它振羽的声音很像是笑,我大喘着的粗气已带有哭声。而在地角的一端,烧蚂蚱吃的小伙伴们看着我追打小扁担的样子在大声地喊、放肆地笑、无端地骂,笑我笨、骂我熊、喊我傻子,直到眼睁睁看那小扁担飞进春茬地的玉米棵中,我才失魂落魄地待在那麦茬地边,望着被风吹动的玉米棵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几十年后,直到我回村问路又听到别人说我并不像傻子时,几十年前我眼中的那汪泪才从我的眼底一串串掉下来,掉落在我的心湖里。那湖水慢慢又溢出了堤岸,流到洁白的稿纸上,幻化成一苦乐难辨的文字之溪。流动的溪水虽然如童年一样有些苦涩,但它还是给了我诸多的安慰,因为从这条小溪的流动中,我感受到也重新发现了我的童年和乡村的诗意,比如这次我被乡亲们认定为傻子的捉蚂蚱,乡亲们对我当时行为的嘲笑与诨骂,何尝不是带有对我那即将到口的肉的飞走的惋惜呢?何尝不是对我的得而复失的惨状的心痛呢?真的,乡村行为的真意其实真的是需要我们认真参悟的,你的误解和你的不懂在很多时候是你自以为是的结果,这一如我对那只小扁担的不满。其实,我也曾傻傻地想过,人们都说万物有灵,可那只被我用童年的美与善的觉醒放飞的绿色精灵,怎么就从来没飞入过我的梦中呢?作者简介
单占生,诗人,评论家,三毛部落平台作家。曾任河南文艺出版社总编辑,编审,郑州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新文学学会理事,河南当代文学学会会长,著名诗歌理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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