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的熊

文摘   2024-07-17 18:01   北京  

海风在北极熊厚实的皮毛上吹起一层层波浪,浪花激起冰凉的泡沫。北极熊在风雪里频繁而缓慢的眨眼睛,像在施魔法,平静的眼神穿透我心。黑色大鼻子在空气中搜寻,深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离这头巨熊只有半米远,它脸上各种伤疤清晰可见。左脸上一道“V”形疤最显眼,因此它被叫做“Victor”。


北极熊的感官与我们有极大的不同,在我观察Victor的时候,它也在用鼻子“观察”我。被这样一头巨兽近距离审视,是一种神奇的体验。


我身处亚北极旷野之中,能与野生北极熊如此接近,是因为我身处苔原车之上,即便Victor站起来超过三米半,也能保证我的安全。 


正在加拿大北部的哈德逊湾沿岸等待海冰冻结的北极熊

苔原车已经在固定区域运行了三十多年,载着从全世界汇聚而来的游客,熊已经适应了车辆。好奇心让有些熊靠近过来,大胆的公熊甚至会扶着车身站起来,用鼻子探索从车里泄漏出来的各种气味。

游客们已经期盼良久,对有些人来说,见到北极熊是一生所愿。它们是北极荒野的化身。

从全世界赶来的游客,从安全的苔原车中一睹北极熊的真容。

儿时我喜欢翻看动物图画书。那些或迅猛,或狂野,或美丽的动物占据了我的脑海。

多年后,探索自然的梦带我去往东北和俄罗斯远东的密林、青藏高原的荒野、亚北极的广袤苔原,巨树林立的温带雨林和落基山嶙峋的峭壁。见识了多种多样的自然景观、地貌和野生动物。与我最有缘的动物却一直是熊。

印象中最早关于熊的故事就是“熊瞎子”掰苞米,说熊掰了苞米夹在胳膊下面,一边掰一边掉,最后只剩一个。老人口中的“熊瞎子”往往都比较蠢笨和恐怖,比如一巴掌就能把人扇晕,一舌头就能把人脸皮舔掉。

对于懵懂的我这些听起来有点吓人,但动物园的熊给我的印象却不是这样。那些熊被关在笼子里,反复摇晃着脑袋走来走去,做出乞食的动作,可怜无助。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逛动物园,幻想着有一天能与动物们在野外相遇。

2005年冬季,我到了吉林珲春。第一次进入真正的山林,每一口空气都是新鲜的,每一个雪地上的脚印都在讲述着故事,好像森林唤醒了沉睡的基因。我感到山林的气息在我身体里流动,白山黑水在我心里生长。

冬季的森林虽千疮百孔,仍然是东北虎和远东豹的家。

同时,我也看到满山猎套和对森林的过度榨取。本应生命力旺盛的山林如今残破不堪,动物无处藏身。我先是做志愿者,又在珲春工作了几年。

虽然黑熊和棕熊已经在森林中销声匿迹,耳边还是回响着它们的故事。最常听到的就是:“一猪二熊三老虎”。这说的是它们对人的危险性。这三者中,老虎很明显是更危险的猛兽,但是前两者更多成为人狩猎的目标,被逼上绝境的动物显然更危险。

同为食肉目动物,熊与虎在人心目中地位悬殊。老虎在东北林区被敬为山神,有许多关于它们的传说。而黑熊的形象难免笨拙。据说“黑瞎子”专心在山坡上觅食时,听不到有人靠近。直到距离很近了,双方才发现彼此,都被吓一跳。“黑瞎子”突然站起来呆住,然后仓皇逃跑。

有一位村民提起,他年轻的时候“黑瞎子”还很多:“最多的时候,我拿着一把猎枪,一天可以打回四头。现在别说打,很多年都没见过了。”我们野外调查的时候,也没见到过熊的踪迹。黑熊和棕熊从这里出走了,原因显而易见。

夏季的珲春森林

2008年,工作机会使我走进了西藏。在藏北羌塘,我呼吸高原自由的空气,吸收猛烈的阳光,登上每一座山顶,望眼欲穿地寻找野生动物的踪迹。

以前,熊的故事只是听听,在西藏我是“直接”跟熊打交道。缓解“人-熊冲突”是我的工作

在东北熊被当成一种自然资源。人们谈论熊皮如何保暖,熊胆有什么功效,熊掌是怎样难得的山珍……在西藏的传说中,熊和人是亲兄弟:心地善良的老猴子和罗刹女结婚了,生下三个兄弟。大儿子是胸白的熊,他威武雄壮,住在山顶上;小儿子是黄色的旱獭,他四肢短能钻洞,住在山底下;二儿子是宝贝人身,他因聪明智慧,当了家。

我们的工作,就是调解大儿子和二儿子之间的矛盾。2008年夏天,我们拜访了海拔5100米的次塔旺钦的家。他家的后墙已经被踩塌了,房顶也被掏了个洞,正用塑料布盖着,门窗成了碎木头块。次塔说:“我每天晚上裹着塑料布睡在羊圈里守着羊,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睡一个好觉了。我每天都要跟棕熊打交道,我有绝对的发言权。你们保护的动物正在破坏我的家。”

藏北牧民的生活环境

虽然有几户邻居,在附近活动的这头熊偏偏认准了次塔旺钦家,成了他家的常客。每次有熊光顾之后,家里就变得一片狼藉:“窗户、门和房顶都破了,家具被拆成碎木头扔在外面,家里有沙土和大石头,米、糌粑、肉和奶渣被吃了,吃不完的和沙子混在一起。”次塔旺钦说:“反正就是把能用的全都变成不能用的了。”

在西藏也流传着跟狗熊掰苞米异曲同工的故事,说棕熊在挖旱獭洞的时候,挖到了就坐在屁股底下,再挖再坐,前面一只就跑了,挖到最后只剩下一只旱獭。

然而听了许多人和熊斗智斗勇的故事之后,让人感觉西藏棕熊是一种智商很高的动物。尼玛县尼玛镇的一户牧民抱怨说熊偷走了他刚买的高压锅:“它逃跑的时候还把高压锅拿在手里,里面的骨头叮咚响。”班戈县普保镇的一户牧民说,有天早上他还没睡醒就听到狗在外面狂吠,起身看到一头熊在门前叫阵。他赶快拿起铁盆敲打,发动摩托车制造噪音,谁知他骑着车去赶的时候,另外两头熊从隐蔽处偷偷跑出来,合伙把他的几十只羊赶进山里了。

这正是藏北许多牧户遭受的人-熊冲突。尽管如此,我们走访时,大多数牧民只是要求我们想办法保护他们的羊群,极少有人说要把熊打死。

西藏牧民与藏原羚和谐相处

牧民们想出了不少应对办法,比如:外出时在房顶用大石头压住一块布,熊一扯就会被石头砸到头;游牧时把门和窗拆下来,用刺铁丝把房子围起来;把人像贴在门上,熊从远处看以为家里有人。

其中最管用的是玛雅想出来的,他用草场围栏做了一个夏季的临时羊圈,每天晚上把羊赶进去。玛雅的办法解绝了熊一来羊群乱跑的问题,他每次带着狗把熊赶走,羊一只也不会少。我们就在玛雅围栏的基础上加高加固,设计出了防熊围栏,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笔者在调查藏羚羊产仔地时偶遇西藏棕熊

珲春和西藏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也打开了继续探索的心,2015年,我抵达加拿大。

从某种角度说,这是一片熊的国度:冰冷的北境是北极熊的王国,高耸的落基山脉是棕熊和黑熊的领地,在西海岸云雾缭绕的温带雨林中还栖息着难得一见的白灵熊。

就职于一家专营北极野生动物探险的生态旅游公司,使我有机会走近 “世界北极熊之都”——丘吉尔,认识了这种充满魅力的动物,也听到了许多与它们有关的故事和传说。

因纽特人认为纳努克是强大的半人半熊的神,决定着狩猎是否成功。因纽特人把狩猎来的北极熊皮挂在雪屋中供奉数日。如果是公熊,就供奉狩猎用品,如果是母熊,就供奉缝纫包和小刀。对猎物不尊敬的猎人,将无法再捕到猎物。

因纽特人相信,北极熊像巫师一样可以变幻形状。它们可以变为鸟、狐狸或一块冰。在人和动物关系更紧密的时代,北极熊甚至可以变为人形并使用武器,除了更强壮之外,与人无异。当北极熊进入洞穴,它们脱下熊皮,变为人形。

据说从背后看一头剥了皮的北极熊,其肌肉分布几乎与人一模一样。让人很难不幻想,它们与人有着怎样的联系。因纽特人艺术品中充满了半人半熊的形象,以及北极熊是怎样变幻为人形,教人捕猎之术的传说。

因纽特人石刻:舞蹈的北极熊

当因纽特人看到北极光,会说那是死去的祖先在和北极熊翩翩起舞,它们在玩踢海象头骨的游戏。也有人说,那是死去的北极熊和海象在玩踢人头骨的游戏。当他们望向星空,也会像我们一样,讲述起“大熊”、“小熊”和“猎户”星座之间延续了上万年的狩猎故事。

2022年,我的足迹到了加拿大西海岸。虽然这段时间做着与生态保护无关的工作,我还是被吸引着走进密林。这是片遗失的世界,云雾笼罩着参天的巨木,清流泼洒飞溅,晨曦穿透水汽,到处都是厚厚的地衣、苔藓和松萝,到处弥漫着潮湿新鲜的味道,好像从侏罗纪保存至今。退潮后,礁石上铺满了海藻和贝类,石头下塞满了螃蟹,汁水丰富的小零食引来了棕熊、黑熊和海岸狼群。巨树林立的海岸不仅拥有全世界最高的熊类密度,还是好几支北美原住民的家园。这就是著名的大熊雨林。

大熊雨林是世界上最大的温带雨林的一部分(摄影:Yuri Choufour)

熊在原住民的文化里也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在海达族的文化中,熊是海岸线上最强大的动物,是森林的保护者。相传一位原住民酋长的女儿与大熊酋长的侄子相爱,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熊仔,被尊称为熊母。从此人和熊血脉相连。

母熊照看小熊时强悍与温柔并存的形象深入人心。克里族人也有熊母把人带到这片土地的传说。熊拥有教化和治愈之力。人和熊世世代代相互照看,互为保护。

加拿大原住民的熊图腾

在海岸雨林中还生活着一种极为罕见的白灵熊。这是美洲黑熊的白色型,有时黑色的母熊会生出一黑一白的双胞胎。原住民认为这是一种神圣的动物,是安宁、和谐和平衡的象征。

根据传说,造物主渡鸦从每十头黑熊中选一头变为白色,提醒人们世界曾经纯洁无暇。为了保护它们不受外来毛皮猎人的侵害,原住民曾经对其存在守口如瓶。

大熊雨林中的白灵熊 (摄影:Mercy Mason)

由于居住和工作于班芙国家公园中,2023年我用周末登上了小镇附近的几座高山,用脚步丈量了河边的石滩和沙洲。这里的平静被大量游客和户外爱好者打扰,幸好有国家公园保护,使山川河流大致保留原味。

徒步时,粪便和脚印提醒着我熊的存在。附身仔细端详脚印,用树枝挑开粪便,让我想起电影《熊的故事》、《秋日传奇》,还有《荒野猎人》以及故事背后的毛皮贸易时代。与中国东北的山林相比,北美原住民和动物经历了更加猛烈的血雨腥风。熊拥有从长达数月的冬眠中醒来的神奇能力,在山区原住民心目中代表着重生。北美大地暂时回归安宁,他们都很需要熊的治愈力。

从第一次在俄罗斯远东森林中把手按在棕熊巨大的泥脚印旁,挑开它们的粪便,分辨其中的果皮和种子,十多年过去了。不知不觉,这种笨拙又坚韧的动物已经伴我走过多年,成了我的一部分。

有时我梦到自己是一头熊,空气中送来咸鲜的味道,水在我趾尖流动,风拂动我的毛发,自由的心在我胸中跳动。

本期作者:刘通

编辑整理:雪境志愿者 狐狐


参考:
Polar Bears: The Natural History of a Threatened Species, Ian Stirling
《旅行之木》星野道夫
《森林、冰河与鲸》星野道夫
http://www.polarlife.ca
https://spiritsofthewestcoast.com
https://www.first-nations.info
https://greatbeartale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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