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的告白

文摘   2024-10-29 12:01   北京  





熊的告白

作者:刘通

排版:李小

笔者因参与“高原垃圾与野生动物关系调查”,于2024年夏天夜访高原某垃圾场,目睹二十头西藏棕熊在夜间翻食垃圾。其中有许多带幼崽的母熊。垃圾场中可见死亡的渡鸦、高山兀鹫和家牦牛。场面触目惊心,有感而起笔此文。


我埋首垃圾堆中


身边是两个半大的熊孩子,各自寻找着。我们熊用鼻子“看”世界,鼻子告诉我们谁是谁,什么危险,哪有吃的。走进该死的垃圾场,也是鼻子的“功劳”。中了魔咒的不只我们一家。


恶心的味道让人头疼,抬头望见几头熟悉的熊也在专心致志地“挖宝”。云开见月,照亮了整个垃圾场。更多棕熊家庭从黑暗中现身。它们沉默不语,从恶臭中搜寻丝丝缕缕食物气味。随着爪子不停翻动,碎酒瓶、饮料瓶、废铜烂铁的撞击声奏响了垃圾场之夜曲。狗吠、嚎叫此起彼伏增添了末世氛围——衣衫褴褛的流浪狗和神出鬼没的狐狸与我们共享垃圾场夜宴。


生活原本不是这样。我们是高山上的居民,以根茎花叶为食,饮山间清泉,也爱挖旱獭和鼠兔。健康饮食给了我们“熊壮”的体魄,西藏棕熊在自然界没有敌手,自封山中之王。当熊掌踩在潮湿的草甸上,俯瞰群山似绿色波涛,毛发在风中飘摇。


我感到自己是一头真正的熊。





然而生活从来都不轻松。独立生活以来,我对此更有深刻体会。高原食物匮乏,夏季短暂易逝,我必须抓住每次机会,尽可能吃胖一点。每一块充满汁液的草茎,每一只肥腻的鼠兔,甚至是香脆可口的飞蛾蚱蜢都是滋养身心的美味。待到大雪封山,土地冻得像石头一样硬,我们熊族就只能冬眠——把代谢降到最低,消耗夏天积攒的能量维持生命。这是我们的生存之道。


熊天生就是美食家。隐居在欧亚丛林中的同胞不仅是搜集蛇虫鼠蚁的专家,还是攫取蜂蜜的好手。在美洲山脉开枝散叶的表亲能享受到鱼子酱沙拉,鲜美的鲑鱼大餐可使体重翻倍。在北极冰海中遨游的远房亲戚,以油滋滋的海豹为食,可抵御连熊都难以想象的严寒。饕餮如熊族,天生有个大“bug”——永远受胃肠和鼻子驱使。熊没法克制寻找食物的欲望。熊以食为天——每多吃一口就增添生存的希望。只要有食物味道,再大的困难也不能阻挡熊的脚步。




人类居所是熊的禁区


植物把宝贵养分转移至深深地下;蝴蝶和甲虫也销声匿迹。一整个夏季的跋涉、挖掘和逃跑让我感到疲惫,同时一个小奇迹在身体里孕育,我们需要一个安全之地。我抖掉雪花,走向无人深山。


静静的雪落在高高的山坡上,温暖土洞中,几个小生命诞生了。半睡半醒间我把它们揽到胸前,温柔舔舐。宝贝们兴奋地寻找,用有力的小爪攀附着。甜蜜乳汁滴滴流淌进颤抖的小身体。哦!我该如何爱你们。


几个月在美梦中过去,如果说冰封雪藏的隆冬有什么好,小小世界里只有我们。当我从昏睡中苏醒,才第一次看清几个毛茸茸的熊崽。小土洞已经不能阻拦它们的脚步,大山在邀请,更大的世界在呼唤。暖阳泼洒在雪坡上,冰雪下发出悦耳声响,草根吸饱了水,群山将要复活。


孕育和哺乳几乎榨干了我。如今植物根茎都冰封在冻土之下,旱獭和鼠兔呆在安全堡垒中。熊崽们的胃口却与日俱增。我体重减少了一半,已经到达极限,快要没法供养它们。再找不到吃的,我们都撑不下去。可我不能带它们接近人类。


我该怎么办?




云给山峦盖上棉毯



直觉告诉我人是危险的。


偏偏人的房子一直散发出好闻的香气。年轻时我常饿得头晕眼花。几次跟着鼻子走到房前,又忍着饥饿离开。好在有些房子夏季无人看管,我强忍忐忑,趁着夜色敲开了一户牧民的门。一股浓烈奶香混合着肉香扑面而来,真叫熊唇齿生津。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好吃的:糌粑、酥油、干肉、奶渣一应俱全,真是太香了。能把一头熊吃撑,闻所未闻。


在房子里吃一顿比我在野外挖几天还要饱,从此我就干上了砸房子的行当。先在屋外转几圈,不确定房子里有没有人,我就一掌拍开大门,听听动静。没人我就不请自来,如果有人突然出现,发出可怕的声音,我撒腿就跑,也不会受什么伤害。


一天凉似一天,嫩绿变为翠绿,橄榄绿变得金黄;群青色的翠雀和粉蓝色的龙胆在风中摇曳;霜打草叶红,斑斓颜色宣告夏日已去。我更感到渴望食物,想活过冬天,我必须多吃一点鼻子告诉我,帐篷里也有不少吃的。那天我熊脑发热,寻着牛肉的味道把头探进一个帐篷里,看到大惊失色的人类幼崽。瞬间一个人吼叫着冲上来,带着两条大狗凶神恶煞。我身上挨了石头,屁股上也被咬烂了,跑得肺快要炸了才甩掉两条疯狗。回到山顶上,我舔舐着伤口惊魂未定。


怎会如此狼狈?

熊族不该堕落,这不是我想要的熊生。



空气中飘来奇异气味



是食物混合着不祥气息。跟着鼻子,我走到垃圾场附近,从山上远眺。白天的垃圾场是一幅恐怖景象,划破天空的铁臂挥动可怖巨铲,随着刺穿耳膜的尖刻之声,成吨垃圾被挖起、撒落,堆成小山。往来车辆在红褐色稀泥里爬行,卸下更多垃圾。尘土和塑料袋在漩涡里飞舞,惊起一群渡鸦。


夜晚垃圾场安静下来,黑暗中浮现闪着幽光的眼睛。我下山一探究竟,几个流浪狗帮派在我周围潜行、咒骂。我并不孤单,许多熊已经发现了这处“宝地”。许多熊俨然已是老手,它们满不在乎的翻着,对犬吠充耳不闻。垃圾场里弥漫着食物味道,找到吃的却不容易。各自埋头苦找的结果通常是粘在塑料袋和餐盒上的一点残渣。食物虽不多,味道却很浓郁,让熊上瘾。


人类食物味道让熊欲罢不能。我忍不住一次次回来,逐渐养成习惯。附近的熊也都中了邪,一到天黑就自动下到通往垃圾场的山沟。本应落地无声的熊掌,踩在垃圾堆上发出刺耳吱嘎声。本应挖草根和鼠兔的熊爪,如今沾满了油污。平时隔山相望的邻居们,聚集到一起,只稍微保持距离。月光照耀下垃圾场成了一处奇幻棕熊社交场所。


我们已经不是真正的熊,我们变成了“垃圾熊”。



这美味却是杀死

一代代垃圾场居民的魔咒



垃圾场中常见死去的渡鸦、高山兀鹫、家牦牛和流浪狗。如果动物死了,狗群就为它送葬——吃掉它们。它们相信:如果肉体吃得干干净净,来生它就不用回到垃圾场。我们熊族有时也会参加这样的送葬仪式。打开肚肠就能看到杀死它们的恶魔——一团塑料红红绿绿。这也是我时常腹痛难耐的原因。有时我吃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塑料沾满了油污。我想有一天我也会被这样送别。


山坡上,艳阳晒得我熊皮发烫。多么怀念过去!每逢盛夏,母亲带我们到山中捕猎。鼠兔Q弹可口,是开胃小菜;刚出洞的小旱獭呆头呆脑,连抓几个不费劲;再搭配点蔬菜,鲜美至极。生活世代传承,远古祖先的血在身体里流动。如今我深陷对垃圾的迷恋不能自拔。两个宝贝最让我忧心,它们那么可爱,如今却跟我学会吃垃圾。前路阴霾笼罩。


肚子里恶魔又在作怪,恐怕我将不久于熊世。星辰闪烁着伟岸形状,那是祖先们慈祥的眼眸。我该如何面对它们?母亲把为熊之道传给了我,而我却带着孩子们走向一条不归路。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我是一头熊!



强大的人类,若真有智慧,请帮帮我们!



GangriNeichog雪境
雪境生态宣传教育与研究中心,2014年在青海省注册成为一家民间的自然保护机构。我们这群年轻人不止于热情并脚踏实地。在中国西部山区丰富多彩的自然圣境中,“雪境”希望为每一个生命都可以公平持续地共享自然所带来的福祉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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