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雪境与土豆初识于生态践行者关于人熊关系的“政策倡导”项目。几个月的线上交流后,我们终于在玉树的“看见熊”人熊关系工作坊中线下相遇。与土豆的合作,不仅因为我们关注相同的议题、怀有共同的目标,还因为她深入思考并不断完善的新探索方式深深打动了我们。她为扎根人熊关系多年的雪境伙伴带来了全新的启发和视野的拓展——“如果人们能更多地了解熊的天性,理解它们的处境,是否会因为同理心而找到不同的解决方案,而不仅仅是出于恐惧去防御或驱赶熊呢?”
每一次与土豆的合作都令我们受益匪浅。尽管我们各自沿着不同的路径前行,却因同样的初心与目标而不时相遇。每次的交流碰撞,都激发新的火花,推动彼此向更远的方向迈进。
到2023年,因为人熊议题,我已经去过两次三江源做实地调研。
第二次回来后,我说,我想试着做村子里厨余垃圾的回收和异地堆肥。
拜访当地保护机构的老师时,我们聊到这种措施的可行性,有了方案他们就愿意去试点。
我想要行动。
作者 | 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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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 要 行 动」
我的老师Toby,听到我的想法后,感觉有些突然。我们通了个电话。
“能和我讲讲你为什么想这么做吗?”
我有些忐忑,要说服他不是件容易的事。
“每年夏季都有熊会到村子里来扒垃圾桶,这里的垃圾桶也常年爆满,气味源是一个关键。如果我们把厨余垃圾回收起来运到异地堆肥,或许可以减少棕熊‘到访’村庄的频率,而且可以改善牧民的生活环境。堆肥产生的肥料还可以用于社区蔬菜大棚……”
“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想要去做这个?这些事别人也能去做,但为什么是你?”他的问题总是这么直接,语气充满了质疑。
“我想,这个项目也许能让人避开强烈的防熊情绪,不是要赶走、驱逐熊,而是和它们和谐共存……”
“我就是想试试,虽然,短期肯定看不到什么效果。”
感觉过不了他这关,我几乎是有些泄气地回答。
“试试吧!”
嗯?Toby似乎突然激动起来,“也许这是一种新的思路,缓解人熊关系,并不等于把熊放在人的对立面来对待,先尝试写方案吧。”顿了顿,他又说,“我觉得,你也可以顺着这个思路再深挖一下,仔细想想,到底是什么在推动你去做这个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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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 愿 先 行」
厨余垃圾的方案很快就写了出来,随着探讨的深入,也修改出几个版本。
一开始我有充分的信心能去落地,但修改了一版又一版的方案后,需要考虑的细节越来越多——涉及的资金、人员,需要投入的时间,都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也还需要留在北京完成我的学业,三江源又是那么遥远。
而这些都还只是困难。脑子动起来,身体动起来,困难总有办法应对。
真正阻碍我的原因,是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让牧民做厨余垃圾分类、异地堆肥,他们凭什么愿意参与?
对牧民来说,这是一种负担,如果要想让人改变生活方式,达到缓解人熊关系的目的,人必须要有强烈的意愿才行。
在行为改变之前,我想,我需要后退一步,先看看,“意愿”该如何建立。
“到底是什么在推动你去做这个项目。”我开始仔细琢磨这个问题。也许,发现什么在推动我、影响我,就能去推动别人、影响别人。
从关注人熊议题到现在,回看这几年的路途,我的意识在不断被我接受的信息、画面改变。我曾忽略熊的主体、熊的感受,直到看到一只曾被活熊取胆15年的黑熊tuffy,在水池里像小狗一样快乐地翻滚,自由地表达着天性。我永远会被这一幕打动。
如果人们能更多地了解熊的天性,理解熊的处境,是否会出于同理心而找到一些不同的解决方案,而不只是出于恐惧去防卫、驱赶熊呢?于是,我的厨余垃圾项目变成了“看见熊”工作坊项目。和toby交流新的想法后,他建议我去学习动物福利。
“其实,动物福利就是你项目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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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 物 福 利」
动物福利听上去简单,却是一个专业性很强的领域。
它在国际公认标准(WFPA)里由五个基本要素组成:
生理福利,无饥渴之忧虑;
环境福利,让动物有适当的居所;
卫生福利,主要是减少动物的伤病;
行为福利,保证动物表达天性的自由;
心理福利,减少动物恐惧和焦虑的心情。
这些标准通常指在人类管理下的动物,比如被圈养的牛、羊、鸡、猪。
而在三江源地区,牧民的生产生活空间与西藏棕熊的活动区域存在部分重叠。从棕熊的角度,人类和牲畜对熊的生理、心理和行为也会造成影响。比如,取食人类的食品和垃圾带来的健康风险;放牧活动对其生存环境的影响;与人类冲突导致的紧张、恐惧和压力等。因此我认为人应该考虑到它们的福利需求。
为了学习和验证项目的可行性,我将项目延期,在半年多的时间里和伙伴们组织动物福利的读书会、拜访动物福利领域的专家,也与多家机构商量合作的可能性,不断修改着方案……
这个方案做起来,比做厨余垃圾的简单多了,而压力却开始如暴风般袭来。
将动物福利引入人兽冲突的解决方案,鲜有案例可以借鉴;比起倡导行动,改变意识更加难以把握;去翻书,一边看着理论,一边又害怕自己被理论主导,脱离实际……
三江源是个有独特文化氛围的系统,在这里,对万物生命的尊重是藏民们的信仰。即使对待威胁到他们安全、财产的棕熊,他们的态度也是多样的、矛盾的。要说如何尊重生命,为何尊重生命,他们是我的老师。
因此,在项目的设计上,我害怕在不知不觉间有教育的味道,害怕让牧民觉得我带去了奇奇怪怪的“外来文化”。最重要的是,我怕他们会觉得,熊被关心了,而自己却被忽视了——我经常陷入这些漩涡。
“你的方案像,一边喝着很苦的中药一边逼自己写出来的一样。”
数不清第几次讨论了,toby仍然直接地问我,“如果这件事情让你痛苦,那还是你想做的吗。”
“是我想做的,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我说,“我觉得在人与熊之间,您更多站在熊的立场支持我,而我没办法忽视人这一方,我也天然地更容易与他们共情。我一定不是只为了熊而做这件事。”
“我们真的矛盾吗?”
根与芽的小狼在一旁说道:“我觉得你需要清楚你的目的是什么。只要你向着你的目的,中途停滞也好、失败也好,你都是在对的路上前进着。”
我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找到人与熊和谐共存的方案吗。“动物福利”或许是可以抵达那里的新路径。有了动物福利的概念,即使我还不知道这种方案是什么,也许会不成熟,也许要花更多的力气,但我相信,它一定会在缓解人熊关系中更有力量,更加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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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 望 的 礼 物」
这次项目,是尝试的第一步。
“看见熊”工作坊的目的,一是探寻与少数民族关于动物福利的有效沟通方法;二是激发人兽双方中“人”一方的同理心;三是将动物福利理念引入人兽冲突议题,进行新方法的尝试。
项目最终定在了7月,我独自前往青海囊谦县,与深耕于三江源人熊冲突议题的机构GangriNeichog雪境合作,开展两场“看见熊”工作坊。
“如果大家认同,可以拍拍手告诉我。”
我说一句,翻译哥哥才仁就帮我翻译一句,当他在翻译最后一句时,我仍然紧张。
才仁最后一句话完毕,我看见牧民们红彤彤的脸,带着笑意,举起手开始鼓掌。
在工作坊进行前,问到有多少人讨厌棕熊,大概7~9位牧民举手,不讨厌的只有1位。在工作坊结束后,再次统计,讨厌棕熊的减少到3~4位,不讨厌的增加到3~4位。第二场工作坊前后,愿意参与垃圾工作的牧民也由2~3位变成了7~8位。
这个结果不代表我真的改变了他们的意愿,但代表着这是有效的沟通与尝试,项目设计时的目的实现了。
我可以淡淡地说出这个结果,而回看这一路却从不容易。
这样渺小的一个尝试,却足够令我内耗、纠结——在许多声音、自我怀疑和叩问中一次次厘清自己在干什么、自己要干什么。
即使这一次的尝试成功了,也意味着未来仍有漫长的路要走。
那天完成工作坊,对牧民们道完谢后,一位牧民过来用藏语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懂。翻译哥哥才仁告诉我,他说的是“也感谢你从遥远的地方带来这些”。
眼泪瞬间差点收不住。
这几天,雪境的伙伴们在百忙中帮我努力组织牧民,饰演小熊的仁青妹妹帮我扎难搞的头发。
“希望是一件社会性礼物。”
人总是这样看见彼此,交换着这些礼物,然后才能一起前进的。人与动物之间亦然啊,生命与生命之间亦然啊。所以我从不相信这是一个冷漠的世界。我们需要彼此了解,需要彼此看见。
“唯有了解才会关心,唯有关心才会行动,唯有行动,生命才有希望。”
最后感谢我的老师Toby,感谢北京根与芽的支持。
感谢GangriNeichog雪境的帮助,感谢阿宝协会、东坝乡、吉赛村、热拉村可爱的人们。
感谢邬小红老师、孙全辉老师、Diana教练提供的咨询。
感谢和原上草自然保护中心、四川龙桥黑熊救护中心的交流,感谢野声WildBound的新青年项目给我的慰藉,感谢生态践行者项目提供的学习机会,感谢青脉伙伴的陪伴,感谢快乐的tuffy。
这些不必用缩小淡化的字体放在最后。
当我一个人踏上旅程时,这让我记得我从不孤独。
最后也欢迎对人熊议题感兴趣的伙伴随时与我交流~
前面的故事:探索“人熊”旅途的末尾,我们收到了珍·古道尔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