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自鸣“浪里也风流”的海洋达人(连载十六)

文摘   科学   2024-02-26 12:58   浙江  

这里展示的一个个故事,概略地描述了作者从1955年投身海洋,到2008年的50余年间,从事海洋教育、海洋调查工作半个世纪历程,内容涉及海洋科学的诸多方面。

故事以时间顺序展现了一些知识性、可读性较强的事例奉献给读者,进一步诠释物理海洋学奠基人赫崇本先生那深邃的哲学思想:“欲做海洋事,先做海洋人”的丰富内涵,同时解读“水是灵动多变,既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的辩证观点,让后来从事海洋调查研究的年轻学者得到一些启发,从而避免不必要的弯路和损失。

海洋既能让人充满想象的空间,也是充满各种风险的战场;它可以使人变得勇敢,也可以使人变得怯懦。笔者希望年轻的和未来的海洋事业继承人,能对祖国富强怀有巨大的责任感,成为大海中翱翔的海燕!

科学的海洋调查,是通向海洋科学殿堂的必由之路,新的调查手段的出现,能够推动海洋科学向纵深发展。海洋能陶冶人的情操,培养民族独立的精神,从而对人类满怀庄严的使命感。

笔者力图深入浅出地将这些知识告诉读者,既有科学性,又不失趣味性,其中还有不少东西可供细细品读。笔者相信,开卷有益,学取精华做刀枪,知识就是力量。

七、鏖战黄河口

万顷尘埃,潮落沙露,顽强鸥鸟翩翩舞。
天涯汝欲倦宾陪?尾刀裁剪云和雾。

水天相连,船如飞絮,舟人尽在浪山里。
腾翻四海激风雷,水天千里常相聚。

[56]和外国朋友在一起

1985年8月22日, 在黄河口调查的大军中还有两位法国科学家,一男一女,都是搞河口研究的。男的叫马尔丹,女的姓名忘记。女的正在芳龄,男的也只到中年。男的不苟言笑,只知工作;女的则活泼达观,爱问、爱说、爱笑。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对世界上泥沙最多的黄河口饶有兴趣。

他俩原本乘坐“东方红”号调查船参与黄河口调查的,由于船只吨位较大,上次险些搁浅,午夜惊魂,再也不敢靠近河口。可是,他们就是冲河口来的,不到黄河口就相当于未到中国。

如果临时从海上雇一条渔船,适值禁渔期,茫茫大海,连一条船的影子都看不到。当时我正在附近调查,因此,要我用小船带他们到河口附近采水、测量,看一看举世闻名的黄河是个什么样!

“外事无小事”,带着两个外国人在浪里跑,出个事就不得了。况且我们船太简陋了,连个临时“便所”都没有,男科学家倒还好“伺候”,女的怎么办?他们一再表示,什么都不在乎,一切客随主便。后来,我又提出,船上生活太差,只有咸鱼和豆腐干,无法招待外国客人,船长倒非常大方,送了一箱啤酒,还有鲜鱼和肉蛋。我也不好再推辞,将两位客人接上船。

他们两人非常敬业,谢绝我的队员帮助,总是自己观测温度、盐度,自己采集水样。在河口拦门沙上面,女士亲自从船上下到水里,两条硕长的“玉腿”,像鹭鸶那样,前后腾挪,很快将那黄黄的泥水灌满自己带来的“盆盆罐罐”(指水样瓶)。至于吃饭和喝酒,那位男士对啤酒“浅尝辄止”,而那位女士,则和我频频举杯。

遗憾的是,工作快结束时,倾盆大雨自天而降,天空不时划过一道犹如火蛇般闪电。虽然将他们让进简陋驾驶室,但是水仍然从木头缝中嘀哒而下。我看情况不妙,赶快向“东方红”号调查船呼叫、靠拢,将他们尽快送上大船。

这次邂逅虽然只有一天,彼此都保留“惺惺相惜”的良好印象。后来虽然通过黄蔚文女士转来一封信,交换了一些观测资料。但是关山阻隔,万里迢递,加之我这个人散淡成性,疏于问候,终至断绝交往。

工作结束,我们乘坐临时搭乘的私家车回青岛,这时已经暮色四合,灯火阑珊了。窗外流光溢彩划过窗玻璃,给人恍若隔世的伤感。黄河三角州原先到处都是荒地,杂草、荆棘丛生,是野兔子的乐园,现在经过专家设计的小镇,也有了廊桥、喷泉、花圃、亭台,虽不能说尽善尽美,也足以体现城市管理者的现代智慧!

[57]害人的烧鸡

1987年夏天,我们再次回到东营市,这时不再是建设黄河海港,因为黄河大港已经像巨龙那样横卧在老五号桩外面,担负起为石油开采输运器材和接送工人的诸多任务。

我们驻扎在广利港附近,要为东营市选一火力发电厂址。新兴的东营市如一颗灿烂的明珠,屹立在黄河三角州广漠的大地上,电力缺乏,是制约城市进一步发展的瓶颈。

早晨,我与赵进平老师,带着干粮和水壶到野外考察,今天的任务就是沿着淄脉沟找寻未来电厂的最佳排水口。

淄脉沟是1976年以前老黄河故道,现在则变成一条宽约20米、长约10公里的水沟;并且掩映在无边无际、高过头顶的芦苇丛中,不到跟前,你是看不见河岸和水流。

进平是我的学生,年富力强,又爱动脑筋。他在前面开路,不断拨打芦苇,既驱赶蚊虫,又恐吓斜刺里可能冲出的毒蛇或其他动物对我们的袭击。按照指南针方向(早晨他特别要求带上的),我们一路摸索前进。

这一天艳阳高炽,风速为零。气温高达40℃,汗水一出就被蒸发掉,身上衣服变得白一块、黑一块。其中白的是盐渍,黑的是苇叶上脏东西,胳膊上也被苇叶划出一道道细小伤口。进平看到我一副狼狈不堪、快要休克的样子,建议休息一下,再吃点东西。显然,从太阳那里吸收的热量,决不能代替从面包里吸收的能量。

他将一片芦苇弄倒,让我坐下,这才拿出携带的面包,接着又拿出用报纸包得非常严实的鼓鼓囊囊的东西,他说:“老师,我要给你一个惊喜!”说着,他撕开那层层报纸,露出一只油光铮亮的烧鸡。这是他在出发之前专门掏自己腰包买下的。待到他兴致勃勃撕开烧鸡的肚囊之后,令我们惊诧莫名的是,其中爬动着许多白白的蛆虫,显然他被卖烧鸡的那个老板骗了!

进平是一位十分豁达的人,连忙背着我将烧鸡中蛆虫捡出扔掉,一边念念有词: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一边撕下一只大腿放到我的手里。好在我也是穷孩子出身,觉得扔掉这只烧鸡甚为可惜。于是,我与他就着大蒜分而食之。

晚上,似乎一切都平安无事。到了下半夜,那只烧鸡开始作怪:害得我浑身发烧,上吐下泻,一场不可遏制的肠胃炎爆发了!全体调查人员,得知我急病发作,一边用手巾沾凉水给我降温,一边找出药箱中治疗肠胃炎的药品(我们出海总要带着它,有备无患)送到我的嘴里;还有的人要送我到就近医院进行抢救。我则婉言谢绝道:半夜三更,既没有汽车,又没有合适担架,你们能将我送到哪里?等到天亮观察一下再说。

好在我这个人生命力倒也顽强,在药物治疗下,体温有些下降,腹泻也逐渐止住了。整整躺了一天,晚上喝了一碗稀粥,力气逐渐恢复。而进平,仍然嘻嘻哈哈,像个从没有吃过这个生长蛆虫的烧鸡一样。后来他偷偷对我说:“老师,我把烧鸡最好部分留给你,谁知道那最好部分却是害人最大。晚上我肚子里也是七上八下,不过强打精神,偷偷吃几片药就压了下去!”

晚饭以后,几个同事要打纸牌,俗称“够级”,结果是五缺一。他们动员我凑个数,其中一位甚至编了个顺口溜:有病不可怕,“够级”能治它,你要不相信,不妨试一下。在这种“义不容辞”的情况下,我也就半推半就坐到桌前,吆五喝六地玩将起来!

[58]生死三昼夜

广利港选址结束了,按照工程界规定,还要选一个备用厂址供上面挑选。而这个备用厂址却远在北部的黄河大港附近,一南一北,两者相距80多公里。当天下午,大队人马乘坐租来的汽车,向新的调查地点开去,我则准备乘坐渔船从海上向北转移。因为多数仪器都在船上,把它们全托付给渔民,我很不放心。

按照气象预报,当晚应该有雷阵雨,阵风8~9级。可是我看当时风力不大,海面一副温情脉脉,毫无生气的样子。加之我对气象预报部门有些成见:他们喜欢把风速报的大一些,来的早一些,免得渔船出事时,自己承担责任。所以,我通知渔船傍晚起航,赶在明天早晨到达新的地点,可以不耽搁一天的工作。即使来风,我对这条航路很熟,找个地方躲避一下,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可是,渔船向北刚驶出2个小时,刹那间,天上乌云翻滚,狂风大作,然后雨就来了,清晰地听见外面如无数挂鞭炮炸响时一样密集的雨声,用“倾盆”或者“倾缸”来形容都不过分。

船上无处不漏雨:我住的前舱,水从盖板往下渗,滴滴答答往我脚上流;我推开盖板想往驾驶室跑,一阵狂风和急雨又将我压回那斗室之内。坐,直不起腰;躺,那雷鸣一样海浪撞船的声音,震得脑袋嗡嗡响,简直就是脑震荡!

这时,我最担心的还是船只安全。我推开舱盖一条缝,向驾驶室喊话,要他们给我送件雨衣来。待我跑到驾驶室一看,那里也漏得一塌糊涂:3个船员,加上我的助手李延坤,都挤在仅有2个平方米的驾驶室内,身上都穿着雨衣,连雨帽都拉起盖在头顶。从顶上漏下的雨水比我住的前舱还要严重。我问船长现在到了什么地方?船长说:“不知道。”

透过雨帘向前望,海天一色,混沌一片,我们的渔船变成一只潜水艇似的在水下航行。我和船长商议,要是靠近永丰河,从河口进去避一下风雨可否?船长说:永丰河河道没有航标灯,也没有其他辨别的标志。好天气找永丰河渔港都很难,何况遇到这样的鬼天气,找不到河道不说,要是开上浅滩,那我们的船这一辈子就要搁浅在那里了。

听船长这么一说,使我想起曾在这里当过验潮站观测员的学生给我描述的一种奇怪现象,即:验潮水尺今天在水里,明天就可能在陆上。因为黄河水携带的泥沙太多,淤积速度太快所致。想到这里,心中倒抽一口凉气。小的时候,在私塾念过的一句话:“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顿时浮上脑际,我们现在不就是这样吗?我立即告诉船长:“抛锚,停船”!

年轻读者可能会说:“你不能用卫星定位仪确定一下位置?”或者说:“你可以用手机问一下同事。”那时,卫星定位仪刚刚问世,几十万元一台,还要自备发电机,我们根本用不起、也买不起;而手机的普及更晚,当时我们只有报话机,几公里外就听不清楚了。所以,在这种半原始航行条件下,为了避免陷入灭顶之灾,停船是唯一可行之法。

午夜一点,雨终于停了,但是东北风还有7级。我让船长测量一下水深,还有2米,我放心了。叫大家随便找个地方躺一下,天亮再想办法。

天亮了,天空仍然阴沉似水。海面上只有我们这一条小船,此外,看不见任何船只、地物的踪影。这时船长又告诉我:“船上米、面已经不多,起航前想告诉你,看你急三火四的样子,我就把话咽回去,以为就是一个晚上的事,现在看风力不减,今天穿过黄河口到达指定地点就很难说了。”

我真想揍船长一顿,想一想就是揍一顿船长还是弄不来米和面。发火骂人都无济于事。我压一压火气问他,你不是当地人吗?黄河口南岸潮滩上不是有蛤蜊吗?今天就去挖蛤蜊吃!

找蛤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里2米水深,下面即使蛤蜊堆成山,你也拿不上来呀!只好一边测量水深,一边将船慢慢向北开,待到水深只有半米时,停船抛锚我们脱光衣服,拿了两个口袋,从舷边滑到水里。果然脚下所及之处都是花皮蛤蜊,个头不大,长约2个厘米,和青岛街上卖的差不多。我们先用脚踩,上面细沙流走,剩下的全是它们。一个人撑着袋口,其余人手捧蛤蜊往里放。很快两个编织袋统统装满,掂量一下,足有上百斤。

中午的饭和菜就是蛤蜊。那些小东西看起来和青岛差不多,但吃起来口感却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说起来它们不愧是黄河蛤蜊家族的子孙,肉里都是细细的黄河泥沙,洗不去,吐不掉(放在清水里让它们把泥沙吐出),泥沙已经成为它们肌肉的组成部分,是它们在黄河口几百年适应、进化的结果。只怪我们的牙齿太灵敏,放到嘴里稍稍嚼一下,好一个“碜”字了得!为此,大家只能采用囫囵吞枣式,硬咽下去。中饭算是对付过去了,可到了晚上,就再也没有人想去动一动它们,只好喝一点米粥充充饥。

第二天风小一些,但是东北浪依然很大。我告诉船长,再不走,我们就要饿死啦!当然,这只是一种夸大的说法。船长有些犹豫,我跟他开玩笑说:“我这个人福不大,命大。有我在船上,问题就不会大。”实际上我担心从陆地走的那一批同事,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出事了。狂风骤雨,一天多没有任何信息。如果把这个消息传到学校,那这个“乱子”就闹大了。

今天能见度好得多,黄河滩上那些茅草呈灰蒙蒙一片。根据以往经验,只要绕着黄河凸嘴,走一个半圆形路线,就能越过黄河口浅滩。越往前走,水色越黄,辨别水深越难,行驶一个小时不到,只听见船底“咔吱”一声,船速慢了下来,船只搁浅了!船长使劲打倒车,船就是一动不动,而且随着潮水下落,船完全搁上沙滩。此时,我也真是傻眼了:人算不如天算,一场东北大风,将黄河口的地形完全改变了。

我和船长商议,要求他耐心等待上涨的潮水,注意观察水势,只要看见潮水上涨,就要将船锚向深水移动;另一方面,我和一名船员从滩外向近岸寻找,看看能不能找到石油工人,借一点粮食,最好再邀来一批工人,帮助推船下海。

当我走上沙滩进入盐蒿和芦苇丛中时,才感到自己的渺小。正是:万里河床万里沙,百里河口百里草。草海茫茫,无边无际,走不了多远,就失去了方向感。我立即叫住船员停止前进,否则迷失方向,可能会饿死在黄河滩上。

回到船上,我又动员大家挖蛤蜊:“不喜欢吃也得吃。再难吃,也比红军长征时吃草根、树皮要好”。但是,船长整天闷闷不乐,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我知道他的心事,直接告诉他,万一船浮不起来,损失由我们承担,那副“如丧考妣”的样子,搞得大家都垂头丧气。黄河三角洲附近是不规则日潮,要等到明天中午,才有大的潮水来临,成败要到那时才能决定。

第三天上午10时,海面已经趋于平静。大海也懂得掩饰自己,明明不久前还在掀起滔天巨浪,现在却变得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我看到潮水逐渐漫过沙滩,干涸的船下,渐渐有了水渍。我告诉所有的船员,3个小时内船一定可以浮起来,成败在此一举。

到了下午一时,船开始浮动,我们下水将船向外推出一段距离,随着隆隆的发动机声音,船慢慢向深水驶去。

晚上5点,我们终于到达黄河大港码头,我的同事闻讯赶来,问东问西,赵进平抱住我:“老师,我们担心死了!我已经向学校校长报告,你们可能遇难,想请求北海舰队派直升飞机搜救。除此之外,明天早晨还要派出几只渔船到海上寻找。”看到他们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我也有两世为人的感慨。

总结这次遇险和以前多次死里逃生经验,和我的性子太急---实际上功利心太强有关。我追求高效、完美,同时还要节约用费。其实,海洋气候多变,做好的计划也要视实际情况相应调整。有句出海口头禅:“计划没有变化快。”造物主多次示惠于我,我都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调侃过去。

朋友,海洋上充满风险,祝你们好运!

黄河口虽然充满风险,但是每取得一个数据,就像黑夜中的萤火虫一样,总给你一种温暖,一种启迪。后来的黄河海港建成且威武屹立至今,就是这些“萤火虫的亮光”转变成煌煌巨烛!(后续)

注:该文作者根据早期发表的《浪里也风流》(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15年)传记著作手稿,按平台宗旨进行了重新整理与编排,借此深表感谢!故事大标题由平台依据作者提供的全部故事内容另加,并以连载的形式推送,希望能够得到读者的青睐与认可!故事拟以海洋调查为主线,展现一位海洋人对海洋事业的执着、奉献与人生观,特别是在他身上所呈现的那种求真务实、刻苦钻研、淡泊名利、献身海洋的科学精神。



直面海洋人生
畅谈海洋调查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关注海洋环境观测数据的精确度、准确度与可信度,助力海洋科学数据开放共享与广泛应用,继承奔走国是优良传统、弘扬实事求是科学精神,直面海洋人的执着、奉献与人生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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