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 门 最 难 过“情 关”
——熊飞骏
他来自黄土高坡的一个小山村,距路遥的故乡只有几十公里。他出生那一年,路遥的下巴已长出青涩胡须了。
人生是一个没有终点的旅程,走到哪里都是身不由己。他的前半生旅程不是“坎”就是“关”,过了这道坎又是那道关。他过了所有的坎闯了所有的关,唯一过不去的就是“情关”。
路遥一生也没有闯过自己的“情关”,42岁就含情早逝,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为“情”而死,以为就是肝癌,不知道“真文人”的肝癌多是“深情”种下的。
唱响《走西口》的黄土高坡,上世纪后期诞生了太多的情种,路遥就是最牛解说词。当米脂的婆姨跟着老八团跨过黄河石拱桥后,绥德的帅小伙就只能要命单相思了。
“米脂的婆姨”是八十年前的民国旧事,飞骏八十年代后期第一次旅行到黄土高坡时,很难看到一个丰胸肥臀的长辫子美少女。我问村里老汉《走西口》的美女去哪了,他们回答说四十年前就跟着老八团“过黄河”了。
说到“单相思”,平民出身的孩子没几人能超过他。他前半生挣不了大钱当不了小官,唯一的本事就是“暗恋”和“单相思”。一个“没出息”到这地步的爷门,能活到今天脸皮也够厚的。
他最共鸣的真文人路遥,也暗恋了好几个大美女,直到鼎鼎大名时仍在暗恋着。
他的第一个暗恋对象是他的同学,虽非青梅竹马也是千里难寻的有缘无份。两人在同一所中学念书,女生就坐在他的后排。两年的中学课堂,他没听进老师讲的哪怕一个字,全部心思都沉淀在女生身上。虽然朝思暮想到废寝忘学,可要命自卑着的他,连正眼欣赏一下的女生的勇气都没有。女生是班上第一美女,他因高度营养不良瘦矮到和武大郎成近亲。世事无巧不成书,有一种“癞蛤蟆”只对天鹅肉感兴趣,他以后恋上的少女不是校花就是院花。
他俩考取了外省的同一所大学。两人的父亲用扁担挑着行李箱,跟在孩子身后第一次出远门,在搭车的小站不期而遇。两人的故乡相距只有五公里,他也知道女生收到了同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可就是没勇气去女生家走一趟,邀对方开学前一天同行。
当他在小站看到朝思梦想的女生时,欢喜得差一点就昏了过去。
两人的父亲也是相见恨晚,经历天荒地老般相似,一样的帅气一样的骄傲一样的人生剧痛。都是故乡农民堆里唯一的读书人,都中年失去了最有出息的天才儿子,那天仍承欢膝下的,一个二男一女一个二女一男。
两个中年人泪眼汪汪共鸣着感叹着,两个同班同学却没说上哪怕一句话,不是女生故意疏远他,而是他紧张得离女生远远的。
大学宿舍的同学,一到周末就把一周的脏衣服,挖空心思送到百米外的女生宿舍楼,借机和心仪的女生套近乎。他一涌现这个动机就紧张得浑身冒汗,因为暗恋她的缘故,大学四年没走近女生宿舍楼哪怕一次。女生只收到过一次他的衣服桶,是上铺的那个同学避着他恶作剧送过去的。因为校花是他的近水楼台,宿舍的同学都对他羡慕着嫉妒着,不恶作剧一下就浑身不自在。
大学的免费伙食才吃了两年,旧日的丑矮矬就象阳春时节的大观园竹笋,长成了挺拔健硕的帅小伙。可他依旧要命自卑着,走不出“大郎”的原生阴影。
两人毕业后又分到了大山沟同一个单位上班,那个大学生被争抢的年代,在没有事先约定并为之努力的情况下,这样的奇遇在黄土高坡好象没有第二对。
可他浪费并糟蹋了自己的泼天好运。中学时代女生天鹅他蛤蟆,他的自卑畏缩还情有可愿。大学四年身体的脱胎换骨,两人被众同事认定为天生一对,还一如既往自卑着躲闪着,就是不可救药的怯懦没出息了。
女生就住在他隔壁的宿舍,可他不敢踏进宿舍半步,唯一比大学进步一点的是,他开始有意识在女生面前表现自己了,为引起女生注意折腾些擂人闹剧。
八十年代的男生普遍晚熟,20岁的小伙情商不及15岁女生。他的情商又是小伙中垫底的,连9岁女孩都不如。一个情商才9岁的懵懂混小子,想“表现”也只会向相反的方向使劲。人家是努力展现自己的长项,他却狂热摆烂放大自己的弱点,为搏千金一笑不惜一而再再而三胡闹折腾,还不撞南墙不回头。烽火戏诸侯的闹剧不只是周幽王玩得出来。
因为思念女生彻夜难眠,精力又比单位所有青壮年都过剩,那年月小伙常干的偷鸡摸狗,他总是冲在最前面。有天他拎着一只刚捕到的鸡,故意走过女生门前展示自己的成果,没留意丢鸡的婆娘从身后追了上来,站在女生门前破口大骂。
才跟着武侠剧学了几天三脚猫拳脚功夫,就到处找人打架来展示霸气和力量,期望吸引女生青睐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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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上了两年班,他就沦为单位的“问题青年”,形象在女生心中烂到不能再烂。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南辕北撤,也从女生眼神中读懂了彻底的失望,万念俱灰之下远走他乡,远离心上人走起了自己的江湖。
他也明白八十年代的大学男生,很难在女生楼前近水楼台先得月。过于晚熟的男生,在早熟的女生眼中屁事不懂就知瞎折腾,脸面越熟悉心灵反而越遥远。同学牵手成家的概率不到二十分之一,熟面孔“烂事”无以遁形;生面孔反而容易情妹眼里出潘安。
三年过后他认识了路遥,开始在诗坛上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当女生第一次在诗刊上读到他的文字时,已和另一位追求者怀上了第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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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第二个单相思对象是一位银行女职员,方圆百里第一美女,脑后垂着一条民国米脂少女那样的粗黑长辫子。
这次他终于有勇气向梦中情人表白,虽然是书信而非直面,仍比初出茅庐时前进了好大一步。不幸的是他迟到了一步,少女已名花有主。那时的好女生是“一吻定终身”的,根本不会想到待价而沽择优录取,许了大郎后收到二郎的情书,依旧会对大郎不离不弃。
他三个晚上把哥德《少年维特的烦脑》倒背如流,从此相信世上真有“过目不忘”那样的奇迹,然后就从长辫子少女的世界永远失踪了。
他的第三个单相思对象是他的工作助手,一个九十年代末期毕业的小女生,第一次见面就被她的“林黛玉倩影”给击中了。半月后他俩跳了两个小时舞,然后就是十年如一日漫漫单相思。因为“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长,我恨君生迟,君恨我生早”那首缺心眼的古诗,他没对女生表白半个字,也一直没从单相思中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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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情场遍体鳞伤,每曲的终点都是一败涂地一无所有,甚至一度身败名裂。
他最共鸣的文人是路遥和柏杨,一个情深不寿;一个情伤无悔。他写的《柏杨之殇》,被台岛的一个柏杨迷解读为“最接近柏杨心灵的文字”。他一生风雨兼程,能战胜任何艰难险阻,可永远也走不出自己的“情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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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年九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