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革命风暴中的知识分子（三）——叶企孙、梁思成
——熊飞骏
叶企孙是中国物理学界的开山老祖一代宗师，美国哈佛大学博士生，民国清华大学物理系主任理学院院长，中央研究院院士（共81人），中国物理学会会长。
红色中国23位获得“两弹一星”的科学家中，有9位是叶企孙的学生。
平津战役后期，叶企孙列入民国政府“抢救学人计划”名单前几位，可叶企孙“自信作孽无多，新政权也需要教书匠”，坚持留下来为红色政权服务。
四野华野入主北平后，叶企孙出任清华校委会主任，次年吴晗出任北京副市长搬到市政府办公楼后，叶成为清华一把手。
叶企孙是学者型达人，自由思想独立精神根深蒂固，官僚行政工作既不是他的特长也不是他的愿望，很快就被新政权扫地出门。
朝战爆发后，叶企孙的言论“是美国的一种战略考虑，是针对苏联极权主义阴谋的战争……战争 永不会消失，帝国主义消灭后，赤色阵营内部又要打了，南斯拉夫就是一例……”在当局眼中反动透顶，立马沦为大批判的对象，遭到残酷斗争无情打击。
1952年院校大调整，美帝退还庚款办起来的清华大学被肢解，所属文学院、法学院、理学院并入北大，降格为一个普通的工科大学。叶企孙调往北大物理系，降级为一名普通教授讲授“光学”。
1967年冬，叶企孙再度大祸临头，被牵进熊大缜案，作为“历史反革命”被揪出来，成为“人民公敌”。
熊大缜是叶企孙的学生，清华大学高材生，1938年投奔冀中军区司令员吕正操的抗日根据地，任冀中军区供给部部长，筹建“技术研究所”，负责偷运、制造烈性炸药、地雷和收发报机的装配，以炸毁北平到沧州、石家庄一线的铁路，切断日军交通大动脉；保证八路军通讯的畅通。正是熊大缜这批爱国知识分子的加入，八路军冀中军区装备大为改善，在抗战前期创造了二战史上的奇迹，在不适合打游击的平原地区快速做大做强，给前三十年的著名抗战电影大片《地道战》《地雷战》《平原作战》提供了激动人心的素材。
1939年9月，八路军冀中军区锄奸部以“CC特务、汉奸”等罪名，把熊大缜和180多名来自清华及全国的青年知识分子秘密逮捕，押送边区政府和延安关押审讯。
没有熊大缜等青年科技人才的加成，冀中军区官兵的武器装备直线下滑。日军趁机对冀中根据地进行大规模扫荡，吕正操部被迫进行战略转移。为防熊大缜在转移途中逃跑，锄奸部把熊押入一块高梁地，用一块石头砸破了熊的脑袋，将其就地正法。
1967年夏，东北军出身的吕正操以“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罪名被捕入狱，包括海军参谋长张学思（张学良四弟）在内的原东北军将官也相继被牵连入狱。当年的熊大缜案再度浮出水面。叶企孙因多次为学生熊大缜鸣冤叫屈的缘故，于1968年4月被“吕正操专案组”作为CC特务逮捕关押，没完没了的调查审讯，日复一日的解释、回忆、检讨、坦白，叶企孙的精神错乱，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1969年底，因“特务证据不足”，叶企孙出狱，由北大红卫兵组织对其进行“隔离审查”。
红卫兵的革命手段远胜专案组，一阵拳打脚踢和棍棒皮带抽击后，叶企孙小便失禁，两腿肿胀无法站立，偶尔走动腰弯成九十度，随后精神彻底崩溃，成了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1970年始，北大校园所在的中关村一带，叶企孙的学生经常看到老师沿街乞讨。他弓着背，整个身子弯成九十度直角状，脚拖一双破棉鞋踽踽前行，时而来到一家店铺小摊，或买或向摊主索要一个小苹果，边走边津津有味地啃着，碰到教授模样或学生打扮的人，便伸出一只干枯的手说：“你有钱给我几个”，所求不过一二角而已 。
1972年，叶企孙的学生，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杨振宁衣锦还乡，受到了北京的高规格接待。杨振宁分别向有关部门请求探望恩师，均被对方已各种说辞婉拒。那时叶企孙的形象也的确“不宜见外人”，否则会让“祖国”很没面子。
1975年，叶企孙被解除“隔离审查”，但仍被责令“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继续恐惧郁闷提心吊胆的人生。
1977年1月10日，叶企孙精神分裂症复发，次日就陷入昏迷状态，急送北大三医院抢救，可油尽灯枯医务人员无力回天，于1977年1月13日，带着满腔怨愤撒手人寰。
…………
叶企孙离世的前三年，中国一代建筑学宗师梁思成，也在难以想象的羞辱苦痛中含冤早逝。
梁思成是梁启超的长子，毕业于清华大学，美国宾州大学建筑系硕士，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文学名誉博士，美国耶鲁大学教授，联合国大厦设计顾问建筑师，绝代才女林徽因的夫君。
1928年归国，执教东北大学，创立了中国现代教育史上第一个建筑学系。
1948年平津战役前夕，梁思成绘制了《全国文物古建筑目录》，转交四野将官，使很多北平古迹免受炮击，很好的保护了北京的文物和古城墙。
民国崩盘前夕，梁思成列入南京政府“重点保护学人名单”，多次派专机前往迎接。可梁思成夫妇不为所动，一心一意留下来迎接红色政权。
1950年初，梁思成向新政府提出了新北京城的规划方案——《关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位置的建议》。建议保护北京古建筑古城墙，在西郊另建新北京，保护旧北京城，不在旧城建高层建筑，但建议没有被采纳。
1953年，北京拆迁派占了上风，对古建筑的大规模拆除迅速漫延开来。梁思成因提倡以传统形式保护北京古城，成了拆迁派的眼中钉肉中刺。
1955年始，新政权在举国上下开展“以梁思成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唯美主义的复古主义建筑思想”的大批判，一代建筑学宗师，自此沦为贩夫走卒乡里小儿都可任意辱骂取笑的阶级敌人。
一代女神林徽因是幸运的，上天不忍他的杰作蒙羞忍垢，在梁思成落难前两月早早接她去了天国，就象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一样“身本洁来还洁去”，飞逝于贾府大难前夕。
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开始后，早就没资格和北京市第一书记扯上关系的梁思成，也被造反派打成与彭书记一伙的“走资派反党分子”，另扣上一顶“混进党内的大右派、反动学术权威”的政治大帽，经受一波又一波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
日复一日，梁思成胸前挂着一块硕大的黑牌子，上书白字“反动学术权威梁思成”，还在“梁思成”三字上打了一个红叉。两个造反派一只手把梁的双臂反剪，另一只手把梁的头颅按下，整个身体弯成小于90度的锐角，就这样艰难前行接受游街批斗。对于一个视尊严如生命的名流学者来说，那是一种比死亡还要难受千倍的身心折磨。
1966年9月中旬，梁思成被造反派抄了家。一群“革命闯将”用铁鎯头砸开了梁家院门，冲进室内翻箱倒柜，没找到值钱的文物和存款更是恼羞成怒。一头目把在厨房摆放的西餐刀叉收到一起（共36件），厉声喝问梁思成：“家里藏这么多刀子干什么？是不是想谋反暴动，搞反革命政变？”林妻（续弦）刚要开口辩解，劈面迎来一记响亮耳光。此时去八十高龄老太太（林徽因母亲，一直随梁一家生活）房间查抄的两位“闯将”冲了出来，手里摇晃着一把寒光闪烁镌刻着“蒋中正赠”的短剑，高叫“蒋介石！蒋介石！我们发现了蒋帮特务的罪证！”
那柄短剑是老太太儿子林恒的遗物，当年于空军航空学校毕业时，校方以“名誉校长”蒋介石名义颁发的用于礼服上的佩剑。那时凡是蒋介石担任校长或名誉校长的院校，学员毕业时都可得到一把精制的镌刻“蒋中正赠”的佩剑。
1940年底，林恒在抗击日军轰炸成都时血染长空。
从梁思成家抄出蒋介石亲自赠送宝剑的消息在清华园传开后，尽管很多年长者都知道那短剑是啥回事，可在白色恐怖动辄大祸临头的高压背景下，没人敢站出来为梁思成的无辜辩白。梁思成因此沦为各政治派别和造反派手中的“奇货”，遂以“国民党潜伏特务”罪名隔离审查，以防“与国民党内外勾结，助蒋帮反攻大陆”。
1968年11月，在长达两年的摧残凌辱下，梁思成身患重病，心力衰竭呼吸短促命悬一线，急需入院救治，可造反派仍坚持继续对其批倒批臭。因梁思成身体已虚弱得无法站立，经学校革委会正、副主任特批，每次召开“斗鬼会”，就把梁思成从家中抬出来，放在一辆全清华最破的手推车上，像耍猴似地推到会场接受批斗，完事后再用此车把他推回家中。每次批斗回家，梁思成都像进了一次鬼门关，长期缓不过气来，
除了日复一日的残酷批斗外，梁思成夜里还要没完没了写检查，坦白交代对党和人民犯下的滔天大罪，每次交上去的检讨书，都被“假检查真反扑”的借口，一次又一次打回去重写。后来梁思成已失去了握笔的能力，只能口授由夫人代写成文字。
1972年1月9日，一代建筑宗师梁思成与世长辞。
离世前一天，梁思成对守在床前的家人喟然长叹：
“抗战八年，我跋山涉水，先长沙，后昆明，再李庄。面对饥饿与疾病，我是过关斩将，终于迎来了胜利之日。现在看来，我是过不了‘**大革命’这一关了。”
当年父亲梁启超、妻子林徽因离世时，梁思成亲自设计墓体与墓碑；可当梁思成告别人世时，没有哪怕一个人胆敢出面为这个清华营建系的开山鼻祖设计哪怕一寸墓碑。梁的坟头只有萋萋荒草和呼啸而过的凛冽朔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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