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学潮的千秋功过
——熊飞骏
1945年6月初,民国南京政府改组,蒋中正、孔祥熙宣布辞去行政院长、副院长职务。宋子文被遴选为行政院长,受命组阁。
北大校长蒋梦麟,受宋子文诚挚邀请,出任行政院秘书长。
消息传出,民国学界非议如潮。
不是民国学人少见多怪,而是蒋梦麟此举确然匪夷所思,于国于己都是弊大于利。
1、蒋梦麟是民国前期最闪亮的海龟,1917年一举拿下美利坚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和教育博士学位。同出一个师门同期毕业的胡适则在论文答辩时惨败,直到10年后才拿到该校博士学位。
2、蒋梦麟是民国时期北大任职时间最长的校长(包括西南联大八年),也是最优秀的校长之一,对北大的贡献仅次于蔡元培,受到民国学界的普遍敬重。
“教授治学,学生求学,职员治事,校长治校”的办学宗旨,就是蒋梦麟率先提出来的。
3、1927年,蒋梦麟出任南京国民政府第一任教育部长,次年主动辞职出任北大校长。行政院秘书长座次还不如教育部长光鲜。
4、非常时期的北大校长必青史留名。行政院政客百年之后要么默默无闻,要么遗臭万年。
对于一个海内外知名的大学者来说,“身后名”远大于眼前的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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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梦麟作出此选择的原因有很多,“少妻撺掇说”和“学者生活清苦说”也许是次要的,最最主要的原因是蒋校长对学潮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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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学潮起源于五四运动。
五四运动的进步意义无庸置疑;但后续负面效应也令人扼腕长叹。
不顾大局不讲后果的情绪化学潮,在五四后的民国是个一碰就燃的火药桶,只有抗战前期才消停了几年。
五四运动爆发后,校长蔡元培为营救被当局被捕的学生愤然辞职。
蔡元培此举主要是防范事态进一步扩大,而不是全盘肯定五四学潮。他既憎恶军政府的蛮横;也反感学潮的盲动与极端。
蔡元培辞职后隐居杭州西湖,对前来拜访的蒋梦鳞坦陈了自己的隐忧:
自此之后北大的校规校纪将荡然无存,主校者很难维持基本且必要的教学秩序;因为学生很可能陶醉于这次取得的胜利。学潮组织者既然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以后的欲望将更加强烈,也更难满足……
蔡元培的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
“五四”小胜之后的北大学生果然忘乎所以,不合理诉求花样翻新。学生居然取代了学校管理层聘请或解聘教员的权力,所求不成就罢课闹事。教员如果考试严格或严守考试纪律,学生也会马上罢课反对他们。
学潮头目对学校予取予求,但从不考虑对学校应尽的义务。要求学校津贴寒假中的旅行费用,津贴学生活动的经费,要求免费发放讲义……
蔡元培重返北大执掌校柄后,这位曾经不惜一切代价营救过学生的大义英雄,也沦为学潮攻击的目标。
1922年10月,北大教授评议会通过一项决定,学生必须缴纳讲议费。
学生的反应是揭竿而起,纠集上千人马前往办公楼前示威,要求学校当局立即取消这一决定。
蔡元培闻讯赶到现场,告诉示威学生必须服从学校规则。
在胜利和权力欲望中膨胀起来的学生,此时也视这位“北大之父”为草介,继续高呼口号并冲进教室和办公楼,寻找主张这条“可恶规定”的教授们算帐,誓言要砸烂他们的狗头……
蔡元培是一个真英雄,既不谄媚权力也不迎合多数,义然决然挡在学生面前:
“你们这班懦夫,有种就请站出来与我决斗。如果你们哪一个敢碰一碰教员,我就揍他!”
北大教务长顾孟余为了防范激动起来的学生伤害蔡元培,即时站出来表示延期收费。
所谓“延期”就是“取消”,示威学生再度站到了“胜利”那一边。
这次事件给蒋梦麟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看到一个鬼头鬼脑的高个子青年一直躲在人群背后挑唆鼓动,事后整肃校纪开除几位祸首时却成为漏网之鱼。后来蒋梦麟又与高个青年狭路相逢,那时此人已成为一个卑鄙圆滑政客和心黑手辣贪官。
容易被别有用心者利用,才是民国学潮最大的负面效应!
五四学潮最出名的反日旗手,在赵家楼放了第一把火的梅思平,后高调出任汪伪汉奸政权的内政部长。
1930年蒋梦麟出任北大校长后,学潮越来越凶,连他本人也成了运动的打击目标。
有次蒋校长拒绝了学生的不合理要求,对方的反应是关闭学校大门,把蒋梦麟关进校长办公室,不答应学生的条件就不准出来。
北大校门关闭了两个多小时后,因为需要进出校园的师生太多,在各方叫骂、推搡甚至撕打的多重压力下,带头闹事的学生不得不打开校门。蒋梦麟虽然也被教员从办公室解救出来;可闹事学生仍紧跟其后恶语叫骂……
蒋梦麟对学潮的认识很清醒:多数学生开始是出于爱国热情,起先是游行、示威、罢课、抵制日货;接下来是攻击民国政府,因为他们认为一切问题都出在民国政府身上。等发现没有重要国际国内问题足资攻击时,就掉转矛头与学校当局为敌。造成这一切的主要原因是青年心理上的不稳定不成熟,一遇刺激就容易走极端。作为学校当局,想控制这种已尝到甜头的燃烧激情相当困难……
在学朝频发的那几年,北大校长成了风箱中的老鼠两头受气。
学生要求更多行动自由,政府则要求维持秩序严守纪律。校内校外都得校长负责。每逢学潮,大家马上找校长,不是要他阻止这一边;就是要他支持那一边。最最要命的是,无论站在哪一边都不能解决问题;客观中立又成众矢之敌两头不落好。
在西南联大防空洞里,蒋梦麟的日记如此倾诉:
“我记下这些往事之后,有时看到青年男女横尸北京街头,有时又看到宪兵包围北京大学要求交出群众领袖。梦中惊醒之后,辗转反侧无法安枕,一闭上眼睛,一幕幕的悲剧就重新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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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梦麟对学潮的恐惧是可以理解的。
不出一年,西南联大又爆发了山呼海啸般的学潮,把北大、清华、南开推向了绝望的梦魇。
那次学潮也中断了龙族左右妥协和平转轨,走向民主共和的进程。
五四运动的最后成果是结出了恶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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