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村泉、王旭东 | 恩格斯在准备《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三版时使用了哪些马克思的指示和提示

内容提要：1989年收录《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三版的MEGA2II/8卷出版问世，在导言中，编者们详细介绍了《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三版恩格斯编辑工作情况，他们认为，恩格斯使用包括《修改意见表》在内的马克思遗留的修订《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2版的全部文献完成了出版工作，可以说，德文第三版“遵照了马克思设想”，可以被视为《资本论》第一卷最终版。但是对比《修改意见表》和德文第三版后得到的事实表明，恩格斯在德文第三版编辑时没有使用《修改意见表》，这一版并非是《资本论》第一卷最终版，毋宁说是“未完成的美国版”。

关键词：《资本论》第一卷；MEGA2；恩格斯编辑工作

一、MEGA2编者们立场的改变

MEGA2II/8卷在1989年末问世，这一卷收录了《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三版增订版。值得注意的是，在MEGA2II/8卷，MEGA2编者们改变了之前他们关于第三版的立场。1984年他们还在主张：“正如直到今天的大多数研究者所假设的那样，德文第二版不是马克思的最终版，而是1883年问世的第三版。”[1]但在新的这一卷中，MEGA2编者们不再将第三版称为马克思的最终版。他们这次写道：“德文第三版遵循的是马克思的想法。”[2]他们立场改变的原因是什么？

到目前为止，MEGA2编者们认为，恩格斯会依据《〈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二版修改意见表》（以下简称《修改意见表》——译者注）出版第三版，并且“与德文第二版相比，他在德文第三版没有采纳法文版的全部异文”，[3]因为他能使用马克思遗留的《修改意见表》。根据他们的考察，《修改意见表》包含必要的修订指示，并提供了马克思为《资本论》第一卷编辑工作留下的“最准确的信息”。[4]因此，MEGA2编者们认为，第三版与《修改意见表》密切相关。

在新的这一卷中，他们仍然声称，恩格斯“极有可能”[5]在准备第三版过程中使用了《修改意见表》。但他们同时又说：“在德文第三版中，恩格斯并没有全部吸收马克思列入《修改意见表》中有关正文改动的所有提示。”[6]这两种意见似乎并不完全一致。换句话说，与之前的假设相反，他们不再坚定地认为，《修改意见表》和第三版存在直接联系。这是他们立场改变的基本点。

按照日本学者详细考察，《修改意见表》大约70处指示针对的是德文第二版应被法文版替换之处。尽管第三版仅部分考虑其中大约45处指示，或者根本没有考虑任何指示。[7]仅根据这些事实可以提出如下问题：恩格斯编辑第三版的依据究竟是什么？实际上，我要说的是，这个依据并不是恩格斯使用了《修改意见表》。为什么如此？《修改意见表》到底是怎样产生的？如果仔细分析这些问题，我认为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包括1887年英文版和1890年德文第四版在内的由恩格斯编辑的全部版本，都不足以实现马克思修订《资本论》第一卷的基本意图。

二、《修改意见表》的产生和

第三版恩格斯编辑工作的实际指导

《修改意见表》是《〈资本论〉第一卷美国版编辑说明》（以下简称《编辑说明》）的底稿，《资本论》第一卷美国版是1877年由F.A.左尔格计划，但之后未实现的一个版本。马克思在1877年10月将《编辑说明》寄给了左尔格。[8]第三版出版后，恩格斯在1886年才从左尔格那里获得这份材料，并在1887年英文版序言中称其为“为一个英译本所写的许多书面指示”[9]。《修改意见表》和《编辑说明》的指示并非每一点都一致，但两者在内容上没有根本性差别。

1877年9月至10月，在收到左尔格提议的美国版计划的信后，马克思深入研究了德文第二版和法文版，并制作了《修改意见表》和《编辑说明》。MEGA2编者们考察发现，马克思的制作以如下的方式进行：“马克思在法文版中标记了应被采用的段落。在德文第二版自用本上，他在约300页相应段落上作了法文版的指示，并对约200页进行了修改。他将全部改动几乎都列入了《修改意见表》。审阅后，他开始为左尔格誊抄这份材料。”[10]因此，《修改意见表》是根据马克思德文自用本中的指示和提示，以及法文自用本中的标记制作的。

现在谈谈恩格斯是否真的使用了《修改意见表》的问题。虽然马克思保留了《修改意见表》，但值得注意的是，恩格斯在第三版出版后以及准备这一版的过程中根本没有提到过《修改意见表》，相比之下，他却一再提到马克思德文自用本中的指示和提示，法文自用本中的标记是第三版编辑指南。例如他在第三版序言中指出：“在马克思的遗物中，我发现了一个德文本，其中有些地方他作了修改，标明何处应参看法文版；同时还发现了一个法文本，其中准确地标出了所要采用的地方。”[11]1883年6月末，恩格斯写信告诉左尔格：“《资本论》第三版要求我做大量的工作。我们手头有一个本子，马克思在上面注明了要根据法文版进行的修改和补充，但是这一切细致的工作还要去做。”[12]

马克思在《修改意见表》中列入了德文自用本中文字改动的指示，但并非全部指示。同时《修改意见表》没有的指示，恩格斯将其纳入了第三版之中。与此相关还有一个事实：《修改意见表》没有恩格斯旁注，而我们能在第三版出版后他才获得的《编辑说明》中找到他做的很多旁注。[13]

上述所有事实都表明，恩格斯在准备德文第三版时，使用了马克思德文自用本中的指示和提示，以及法文自用本中的标记，但没有使用《修改意见表》。[14]

MEGA2II/8卷收录了《修改意见表》和德文自用本马克思的指示和提示。MEGA2II/7卷刊印了法文版自用本，即给马克思之女燕妮·龙格的《资本论》第一卷法文题赠本（以下简称法文题赠本）。基于这两卷，我想举一些例子来验证这一假设。

三、第三版编辑指导的实际情况

例如，《修改意见表》对德文第二版第十四章文字修订的指示：

a）从第530页起到第534页上数第23行止，换成法文版第219页（I和II）和第220页（I和II）上到上数第28行止的正文。在那里的结束语“而是要用几千个世纪来计算的”之后，加上德文版正文的结束语“作为资本主义制度（删去正文中的‘它’）起点的已有的劳动生产率，不是自然的恩惠，而是历史的恩惠”（第534页上数第23—25行）。

b）第537页从第6行到第13行 采用法文版正文：第221页II（第14—27行到“为剩余劳动规定了自然界限”止）。

c）第538页 删去从“同历史地发展起来”起到‘资本的生产力’止的最后3行，换成我在法文版正文中新增加的内容：从第222页上数第30行“因此，劳动要能够延长到……”起到第223页（II）本章最后一句“从它的大思想家的水平上就可以测量出来”止。[15]

正如上述引用的指示显示的那样，《修改意见表》中的必要指示采用了非常准确和清晰的表述形式。在德文第三版第十四章实际编辑过程中，恩格斯采用了法文版的许多段落。但这些改动与上述所引《修改意见表》指示不完全一致。

第一，提示“a）”指出，德文第二版第十四章的前半部分须替换为法文版正文，但恩格斯并未遵照提示进行文字替换，在德文第三版中只采用了法文版第219页及下一页的一些段落。

这种情况是怎么产生的呢？值得注意的是，德文自用本马克思的指示和提示、法文题赠本中的标记与《修改意见表》提示“a）”的对应并不精确也不清楚。在德文自用本中，需被法文版替换部分末尾的词“ist”下“有一条横线，横线右边是数字6”[16]。这个数字“6”表示的是行数，如果从上往下数（包括单词“ist”在内），则“6”实际对应的是提示“a）”所指的“第23行”。但那里没有文字指示。在法文题赠本中马克思将与之对应的、“包含脚注的部分”[17]圈起来，但圈起来的部分也没有进一步文字指示。作为唯一的（也并不完美）、对应提示“a）”的文字标识，在德文自用本中，我们只能看到“[法文版]正文第219页后”[18]的指示。马克思在德文自用本第530页上标注了“在左边”[19]的指示。

不借助《修改意见表》就无法理解德文自用本中单词“ist”下面的“横线”和数字“6”，以及法文题赠本中“圈起”部分的含义。这就是恩格斯没有用法文版完全替换对应的德文第二版第十四章前半部分的原因。他按照德文自用本中的“[法文版]正文第219页后”指示，第三版仅采用了法文版第219页后的一些段落。

第二，在第三版第十四章中，我们不能找到提示“b）”指示的文字替换。为什么？《修改意见表》提示“b）”非常清楚地指出，德文第二版第537页上的一部分“从第6行到第13行”应被相应法文版正文所替换。但在德文第二版自用本上“这段话被马克思用线圈出并在圈划部分右边开头标上数字‘6’，结尾标上数字‘13’”[20]。同样，没有《修改意见表》就不能理解这里数字“6”和“13”的内涵。所以，恩格斯没有修改文字，因为马克思德文自用本上的指示对他而言是难以理解的。[21]

第三，依照提示“b）”，删除第十四章最后3行“同历史地发展起来的社会劳动生产力一样，受自然制约的劳动生产力也表现为合并劳动的资本的生产力”，需替换为法文版首次增补的、J.S.穆勒关于剩余价值的起源的评述。恩格斯忽略了前半部分的提示，即删除第十四章最后3行，因为他发现德文自用本上这3行上方有一条水平线。[22]与此相反，他在第三版采用了法文版中穆勒的批判。

这就能说恩格斯部分地使用了《修改意见表》吗？回答是否定的，他根本没有使用过这份材料。因为正如第三版第十四章注释“（9a）”表现的那样，有时他会基于自己的判断增补相关语句。[23]

此外，恩格斯在第二十三章中也作了许多文字修改。《修改意见表》有关这部分的指示如下：

这一章的开头，即法文版第269页（整个第I栏和到下数第7行“让我们再回到资本主义积累”止的第II栏）上的几段德文版中并没有，因此，按照法文版翻译。然后，按德文版正文第637页，到下数第5行（注释不计）“资本增长得越快，它们也增长得越快”止。[24]

在编辑过程中，对于第二十三章第1节，恩格斯虽然采用了法文版相应的开头。但这并不能证明恩格斯在编辑过程中确实遵照了《修改意见表》，因为在德文第二版自用本中，第二十三章第1节标题后面有非常清楚的提示：“+补充法文版正文开头。”[25]而在法文题赠本中，马克思圈出了这章相应开头部分。[26]

与此相对，恩格斯在第3节忽视了《修改意见表》的指示。《修改意见表》内容如下：

3）相对过剩人口的累进生产等

从这一节的开头（第653页）到第658页（下数第18行）止，下一段的开头“赫·梅里威耳说等”，按照法文版从第276页（II）第3节（累进生产等）的开头起到第280页下数第3行“过剩”为止来翻译。[27]

如果遵照这一提示，正如我在之前报告中已经详细阐释的那样，[28]第3节正文整个前半部分都要改变，以此消除资本主义过剩人口产生的必然性的缺陷。但这部分文字恩格斯未作改动。这与上述情况相同。在德文自用本中，在应被法文版替换部分（第二版，第653页，第1—7行）的右边开头只有符号“φ”，在左边末尾（第二版，第658页，第18行）有一个十字符号“X”，[29]在法文题献本中马克思仅通过“圈划”[30]来提示要采用的正文部分。德文自用本和法文题赠本只有模糊的指示，没有文字说明。这也是恩格斯对第二十三章第3节前半部分没有作任何文字修改的原因。

四、第三版作为一部未完成的美国版

按照我的考察，上述讨论也适用于第三版其余的文字修改。[31]因此，MEGA2编者们断言，恩格斯在准备第三版时“极有可能”使用《修改意见表》是毫无根据的。同时，他们的说法，即“在德文第三版中，恩格斯没有考虑马克思列入《修改意见表》的全部文字完善指示”是没有说服力的。他根本没有使用《修改意见表》。

MEGA2II/8卷编者们宣称：“德文第三版遵照了马克思的设想。”但这一设想指的是什么？至少对恩格斯本人来说，“马克思的设想”是德文自用本上的指示或提示，是法文题赠本上的标记。然而，它们并不像恩格斯在《第三版序言》中所写的那样精确和清晰。事实上，它们是《修改意见表》的准备工作。恩格斯根据这些不充分的指示编辑了第三版。这正是第三版不足以实现马克思修订《资本论》第一卷的基本意愿的原因。

正如已经说过的那样，《修改意见表》充分和清楚地展现了马克思的设想，它是《编辑说明》的底稿。如果美国版真的出版的话，那么，这一版基本上会使马克思的设想成为现实。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将第三版视为《资本论》第一卷未完成的美国版。

第三版与它之后问世的版本（即1887年英文版和1890年德文第四版）在内容上几乎没有区别。恩格斯在准备这两个版本时同样很少考虑《修改意见表》的指示[32]，虽然当时他已经从左尔格那里得到了《编辑说明》。《资本论》第一卷通行版是基于第四版的产物，也可以说是在第三版的基础上出现的。这是《资本论》第一卷校勘最重要的问题之一。

如前所述，《修改意见表》约70处指示指出了法文版正文替换德文第二版正文的位置。但仅有约45处指示在第三版中被部分考虑或根本没有考虑。如果采纳全部指示的话，对《资本论》第一卷正文内容改进会产生怎样的影响？这个问题将在另一篇文章中予以阐释。在这种尝试中，我将更准确地考察如下问题的答案：为什么恩格斯在他编辑英文版和德文第四版时并未作彻底的文本修订？[33]

作者简介：大村泉，日本东北大学名誉教授，国际马克思恩格斯基金会编委；译者王旭东，北京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文章来源：文章原载于《云梦学刊》2023年第5期，经作者授权在本公众号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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