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骞“凿空”西域之后,
丝绸之路沿线使者往来络绎不绝」
近日,由湘潭大学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李斯所著的《使于四方:秦汉使者与帝国的社会治理和边疆经略》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付梓出版。李斯选取“秦汉使者”这一研究对象,从皇权政治与官僚体系、行政运作与社会治理、华夏文化与边疆族群的互动关系等多个角度,讨论他们在早期中国国家形成和族群交融中发挥的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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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骞出使西域图
本期推介的,正是中国人民大学著名秦汉史学家王子今教授为该书创作的序言,在序言中,除了介绍《使于四方》的学术成果,作者着重讨论了“帝国”一词是否适用于古代中国王朝的概念史难题。
书名:使于四方:秦汉使者与帝国的社会治理和边疆经略(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
作者:李斯
ISBN:978-7-300-32872-0
定价:69.00
出版日期:2024-06-15
《使于四方》序言
李斯所著《使于四方:秦汉使者与帝国的社会治理和边疆经略》即将面世,作为对这一学术主题有所关心的读者,很愿意在这里说几句肯定的话。
作为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边地出土文献所见秦汉使者研究”(项目批准号:16FZS005)的最终成果,这部学术专著按照起初论证时的设定,以边地出土文献作为基本学术信息来源,结合历史文献的相关内容,进行了尽可能取材全面、视角开阔、考论详备的研究,表明作者坚持以文物“证据”为主要考察资料,遵循实证原则的学术立场。这种立场,也体现了作者秉承科学精神的治学态度,值得赞许的良好学风。
从全书的内容看,结构设计是比较合理的。“绪论”之后,辨明使者名义及相关概念,分述内地使者与社会治理、边地使者与边疆经略,又讨论了秦汉“间使”问题。可以说,考察了与秦汉使者有关的主要历史与文化问题。只是将“秦始皇与求仙使者”部分列于“间使”题下,或许有的读者会以为不尽合理。而“以直指绣衣使者为例”,是否可以说明“汉代使者特征”,或许也存在一定疑问。其实,大多数学者与他们的学术著作,可能都难以与所有的读者实现全面的沟通,对许多问题有不同理解是正常的。能够合理选定论题,就关键问题提出新见,视野有所开拓,认识有所提升,理念有所升华,对此前的研究有所推进,特别是能够对读者的思考有所启示,就是值得称许的。李斯《使于四方:秦汉使者与帝国的社会治理和边疆经略》一书,因此可以看作一部成功的学术论著。作者尝试将秦汉使者更多地作为一个历史群体予以考察,探讨使者群体在秦汉政治与历史发展进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努力方向是正确的。作者注重传世典籍和出土文献的结合,注意数据统计和现象的分类归纳,同时重视对于政治学、统计学、民族学、考古学等学科方法的借鉴和运用,这些做法的成效,体现在书中陈述的诸多学术新识之中。
作者在论述中,多次使用“统一帝国”的说法,也说到“两千余年的帝制时代”,书题也明确标示“秦汉使者与帝国的社会治理和边疆经略”。书中亦频繁出现“秦帝国”“汉帝国”词语。“帝国”一词在中国古代史研究中的使用,是一个存在争议的问题。这里或许有必要就有的学者明确表示反对使用“帝国”概念的态度,谈一点个人看法。
多有师长学者在课堂授业、会议发言和日常交谈中发表过不同意以“帝国”指称中国古代政权的意见。他们有时在表达中提示古代中国没有后世西方“帝国主义”这种政治存在,以为“帝国”“帝国主义”的出现,有其时代条件。也有学者从另外的角度考察“帝国”这一概念在中国古代史研究中的适用性问题。论者指出:在研究中,尤其是在与“疆域”“国家的构成方式”等问题有关的研究中,将王朝称为“帝国”是错误的。在清代晚期之前的中文文献中,几乎从未将历代王朝以及本朝称为“帝国”。论者以为:在很多研究中使用的“中华帝国”“帝国”“清帝国”等语词,实际上只是一种时间和空间的界定,即王朝存在的时间和王朝直接控制的空间,因此对这些研究本身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如“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等。不过在这些研究中,完全可以用“王朝时期”“清朝直接统治的地域”等语词,于是,建议今后在有关“王朝”时期的研究中都应当避免使用“帝国”一词,且要慎用“国家”一词。于是主张在分析时尽量不使用“帝国”“国家”这类具有近现代西方意涵的语词。
其实,“帝国”可以看作指代强势政权的符号,不一定界定“时间和空间”。关心秦汉时期历史文化的朋友都知道,自“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新的政治格局出现,政治史也进入了新的阶段。而秦人作为皇帝制度的发明者,“秦并天下”,是特别重视“帝”这一名号的。秦昭襄王十九年(前288年),“王为西帝,齐为东帝,皆复去之”。《史记》卷四三《赵世家》说,“秦自置为西帝”。当时还有“秦为西帝,燕为北帝,赵为中帝,立三帝以令于天下”的说法。秦、齐放弃“帝”号,《史记》卷四四《魏世家》的说法是:“秦昭王为西帝,齐湣王为东帝,月余,皆复称王归帝。”所谓“归帝”,即废止了“帝”的称号。黄歇上书说秦昭襄王,有“迟令韩、魏归帝重于齐,是王失计也”语。司马贞在“索隐”中说:“谓韩、魏重齐,令归帝号,此秦之计失。”可知“齐湣王为东帝”是秦的策略。帝号使用尽管短暂,却标示了政治史的转换。正如柳诒徵所说:“周赧王二十七年十月,秦昭王称西帝。十二月,齐湣王称东帝。虽皆复称王,天下已非周有矣。”
虽秦、齐“皆复称王归帝”,然而司马迁在称颂秦昭襄王的政治功绩时使用了“昭襄业帝”的话语方式。“业帝”的说法,又见于《史记》同一篇章,用来肯定汉高祖刘邦于秦王朝之后继续皇帝制度的功业:“诛籍业帝,天下惟宁,改制易俗。”
秦始皇在确定“皇帝”名号时,是特别在意这个“帝”字的。《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写道:“秦王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于是,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然而秦王政决定:“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于是,“制曰:‘可。’”
不知道秦始皇“其议帝号”的指示当时是否如此明确。既然已经言“其议帝号”,王绾、冯劫、李斯这些秦始皇最亲近的助手为什么会忘记“帝”字,以“泰皇”为“尊号”。然而秦王政本人“号曰‘皇帝’”的决断,形成了影响中国历史两千多年的定制。
称“秦并天下”之后的秦制为“帝制”,称秦始皇创立的秦王朝为“秦帝国”,似乎不存在什么异议。瞿兑之《秦汉史纂》著于1944年,是较早问世的一部秦汉史研究专著,其中总结秦始皇统一后的政治建设,即题“帝国之新制”。
有关“帝国”的不同意见,似乎是围绕中国帝制时代晚期的历史评价而生成的。也有欧洲学界16世纪初即尝试用欧洲的帝国观来识别中国的说法。“帝国”“带着军事暴力的意涵”,“帝国和王国都是君主政体,但二者处于不同的级别。帝国或帝王涉及更大的地域空间,视野更广阔,而王国或国王涉及的要有限、狭窄得多”。而门多萨《中华大帝国史》则以为黄帝(Vitey)“使他们的国家成为一个帝国”。这当然符合秦始皇“上古”“五帝”之说。而《史记》卷一《五帝本纪》:“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五帝,尚矣。”司马贞在“索隐”中说:“尚,上也,言久远也。然‘尚矣’文出《大戴礼》。”
汉代严遵所著《老子指归》卷五《为无为》载:“是以圣人,不为有,不为亡,不为死,不为生,游于无有之际,处于死生之间,变化因应,自然为常。故不视而明,不听而聪,扶安天地,饰道养神。提挈万物,帝国治民,解情释意,俱反始真。”这里的“帝国”,“帝”应当理解为动词。
《老子指归》所见“帝国”与我们这里讨论的“帝国”不同。但是似乎并不能说“在清代晚期之前的中文文献中,几乎从未将历代王朝以及本朝称为‘帝国’,检索《四库全书》电子版,也基本没有‘帝国’一词”。也并非如有的学者所说,“虽然以‘帝国’作为关键词进行检索,能检索到318条记录,但其中绝大部分结果实际上都不是‘帝国’一词,而是由于古汉语缺乏标点形成的类似于‘皇帝国号’这样的检索结果”。
例如,《艺文类聚》卷五一引梁任昉《初封诸功臣诏》:“自非群才并轨,文武宣翼,将何以启兹景祚,弘此帝图。”“弘此帝图”,有的版本作“弘此帝国”。“图”“国”字形相近,容易错讹。但是言“弘此帝国”,上下文义也是合理的。还有其他一些文例,都确实使用的是“帝国”一词。如唐《开元占经》卷一五《月占五·月晕列宿同占六》:“石氏曰:月晕房心,帝国有兵庙堂……”又如王勃《江宁吴少府宅饯宴序》:“遗墟旧壤,数万里之皇城;虎踞龙盘,三百年之帝国。”蒋清翊注:“《隋书·薛道衡传》:郭璞云:‘江表偏王三百年,还与中国合。’”此外,又有张何《早秋望海上五色云赋》:“壮瑞图之旧箓,应乐府之新声。似帝乡之迢递,冀有司而见行。悠悠帝国三千里,不托先容谁炫美。希君顾盼当及时,无使霏微散成绮。”“三百年之帝国”,“悠悠帝国三千里”,都是唐人使用“帝国”一词的典型文例。宋人言及“帝国”者,则有《黄氏日钞》卷五五《读诸子·文中子》:“若夫帝国战德,皇国战无为,德与无为,而以战言,虽老子未尝道。”则又出现“帝国”“皇国”等级有异的不同说法。
看来,古代文献基本没有“帝国”一词之说,是并不确实的。
否定“帝国”这一概念在中国古代史研究中的适用性的学者认为,虽然“帝国”一词并没有非常精准的科学定义,但通常“帝国”指的是领土非常辽阔,统治或支配的民族、人口众多,拥有极大的影响力的强大国家。从今人看来,用这一概念来称呼历代王朝,尤其是那些强盛的王朝似乎并无不妥。但是帝国和王朝存在两个根本性的差异。至于是怎样的根本性的差异,论者指出:第一,“帝国”无论地域多么辽阔,但都有着一定的范围,而“王朝”的地域则涵盖了整个“天下”。需要强调的是,这种“涵盖”,并不是要去直接占有,而是名义上的“占有”,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是除“华”和“九州”之外,其他的“蛮夷”之地,并不值得去关注。第二,虽然“帝国”之间必然存在争斗,但大部分“帝国”在名义上是可以并存的,或者并存是帝国之间的一种可以接受的状态。但对于“王朝”而言,同一时期,在名义上,“王朝”只有一个。虽然很多时候,存在多个“王朝”并存的局面,且这些“王朝”之间由于无力消灭其他“王朝”,因此对于这种“并存”在表面上达成了一些“默契”,但在内部话语上,则都一再否认其他“王朝”存在的合理性,且都力求最终要消灭其他“王朝”。
论者写道:总体而言,就空间结构和政治结构方面的“疆域”和“天下秩序”而言,“帝国”与“王朝”是根本不同的。基于此,在研究“疆域”“国家的构成方式”等问题时,将“王朝”称为“帝国”是错误的,因为这样会将一些对“帝国”的认知潜移默化地带入“王朝”的研究中。
现在看来,断言“将‘王朝’称为‘帝国’是错误的”这种意见,还有讨论的必要。
李斯所著《使于四方:秦汉使者与帝国的社会治理和边疆经略》书题出现“帝国”,书中论说亦多使用“帝国”一词,就秦汉史研究的学理出发,我以为并没有什么错误。当然,关于“王朝”“帝国”用词是否合理的辨析,可以专文讨论。
虽然我们举出了“帝国”语词早期出现的例证,但是在传统政治史记述以及通常的政论中确实并不常用“帝国”一词。但是,“王朝”同样并非史籍文献所见常用语汇。只能说“王朝”,不能说“帝国”,“将‘王朝’称为‘帝国’是错误的”这样的意见,要增强说服力,可能还需要更充分的论证。
以上就李斯《使于四方:秦汉使者与帝国的社会治理和边疆经略》一书简单谈了一些随想,不能说是全面的评价。还有一点想法也愿意在这里和读者交流。从“使者”在秦汉文献中出现的频次以及在秦汉政治史中起到的作用来看,“使者”应是当时社会生活中比较活跃的身份。本来应当作为拙著《秦汉称谓研究》的研究对象的,然而拙著却未能有所讨论。
这正证明了我时常表达的意见,秦汉史研究论题无穷之多,个人即使做再多的努力也无法兼及。人届衰年,这样的感念愈为深切。当然,生存一天,就要继续读书思考。这里可以借用汉初据说致使“尉佗慑怖”,“百越来宾”的著名成功“使者”陆贾的一段话以自勉:“君子博思而广听,进退顺法,动作合度,闻见欲众而采择欲谨,学问欲博而行己欲敦,见邪而知其直,见华而知其实,目不淫于炫耀之色,耳不乱于阿谀之辞,虽利之以齐、鲁之富而志不移,谈之以王乔、赤松之寿而行不易,然后能一其道而定其操,致其事而立其功也。”
王子今
2024年4月2日
图源:Ira Block,National Geogra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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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李斯,男,1983年10月生,湖南长沙人。先后就读于湘潭大学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北京大学历史学系,获历史学学士、硕士、博士学位。现任湘潭大学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湘潭大学民族地理研究基地研究员。主要研究领域为秦汉史、出土文献、中华民族交流史。主持完成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一项,在《简帛研究》《中国历史地理论丛》《西域研究》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多篇,相关成果被《人大复印报刊资料·先秦秦汉史》《新华文摘》全文转载。
/ 内容简介/
秦汉时代是中国历史上首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形成和发展的重要阶段。张骞“凿空”西域之后,丝绸之路沿线使者往来络绎不绝,促进了中原和边疆地区之间的政治、经济、文化往来。相较于先秦,秦汉使者在数量、使命类型和出使范围方面均大为扩展,相关考古资料和出土文献提供了新的信息。本书选定“使者”这一研究对象,意在从皇权政治与官僚体系、行政运作与社会治理、华夏文化与边疆族群的互动关系等视角予以考察,力图呈现秦汉使者在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与族群交融过程中的历史活动及其特殊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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