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想到会成为一个在婆媳关系中内耗的人。
生娃时,我的婚姻刚步入第6年,之前和婆婆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超过6次。娃8月龄时,婆婆来到北京,确诊成为阿尔海默病患者,事情才渐渐变味。我记录下这段心路历程,是想为那些在婆媳关系中苦恼的人,提供一份或许能带来共鸣或启发的参考。
初始阶段:关怀
婆婆初来北京时,我们的关系是十分和睦的。一是我和父母都把她当成客人和孩子的奶奶看待,每天对她很关照,担忧她会不会得上了癌症之类的重病,后来发现患的是绝症+慢性病;二是当时我们还不了解AD病人会给家庭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在娃一岁前我处于哺乳期,手头没有紧急事务,会经常陪着婆婆用聊天和嘘寒问暖的方式对她表示关心。每次出门前,提醒她戴帽子别出去着凉了;出门时,问她要不要去洗手间,有没有卫生纸;孩子睡觉后,我主动询问她的童年回忆。我发现,对她的关注越多,她越高兴。
后来,我总结发现,她能说或是想说的大概局限于5种话题:她的母亲、二姐、二姐如何照顾母亲、儿子、单位福利,每种话题由2、3句话重复打转组成。
我是一个对重复闲聊难以忍受的人,听过一遍后都知道的事,不想再听另外100遍。之后每次主动和婆婆聊天,一来二去还是那几句话,我逐渐忍不下去了。内在的理智和情感总是打架,我感到内耗大了起来,导致我和婆婆之间交流日渐稀疏,直到无话可说。
娃一岁后,我断了母乳。想到自己才41岁,我决心重新找回个人节奏,让精力专注到孩子和自己身上,不再主动取悦婆婆了。婆婆被关心自然高兴,但长期无休止的取悦,对谁来说都是负担。
加上生活在一起的空间限制、心理和照护压力越发凸显,婆媳关系变得不自在,走起了下坡路。
第一阶段:排斥
对婆婆的照护难度,慢慢体现了出来。每一天,她都要针对生活中的每一个细小步骤,对身边人提出大量需要确认的问题。让病人多说话是有助于保持大脑活跃度的,但同时也意味着对家属的耐心消耗。和正常人相比,要在生活琐事中给予婆婆引导的时间超过5倍。原本在家里做任何事挺顺畅的,非要硬塞进一个人,反而更疲倦了。所以后续就干脆对她说,你歇着吧,不用管。
我们认为,通过多做家务活可以帮婆婆锻炼大脑,融入家庭活动,不能每天只剩下吃和睡。遗憾的是,这无形中给全家添加了额外的压力和烦躁。婆婆刚来的时候,主动给客厅拖过一次地,可能因为我们没有及时称赞她,之后再也没做过。在照顾孩子方面,她也失去了基础能力。无论为孩子穿衣服、换尿不湿,还是冲奶粉、读绘本、搭积木等细节工作,一次都没有成功过。比如看见孩子尿了,她往往只会传递信息,反复念叨,不停的说宝宝尿了,他尿了啊,尿了,怎么办啊,或者无意识的挡住你忙前跑后的动线,非但帮不了忙,反而增添了忙乱,让人哭笑不得。一次,老公尝试唤起她过去一项擅长的技能——给家人理发。结果第一次就彻底放弃了,因为婆婆用30分钟持续修剪着老公右侧的头发,对左侧的头发怎么都动不了工。我则推动婆婆开展过一次“绘画疗愈”,虽然全程不到1小时,但对我来说疲惫又漫长。绘画过程中,婆婆对于是否沾取颜料、落笔位置、现在画还是不画等细节上,反复向我确认好几十遍。由于婆婆的每一笔都要靠重复下指令才画的出来,那幅画和我自己画没什么区别。也尝试过和老公一起推动婆婆运动,先是想让她跑步,明明婆婆的体能素质完全可以胜任,可只要没人在旁边督促她,她就完全没动力,连走路都懒得走。我还尝试过带她做广播体操,结果从提醒她站起来,告诉她要干什么,到每一个动作,得反复不停的提醒,否则她马上就停下不做了。如果单纯放广播操音乐,没人在前面带动和示范,她更是一个动作都不愿意做。连着5、6次的尝试后,我深刻感受到一种徒劳的挫败感,就像在拉扯着一根空气绳,生拉硬拽一个懒人般的无力。这不禁让我反思,一个正常的成年人连培养自己的习惯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和行动设计,更别提要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了。随后,我们再次尝试,花499元给婆婆报名了一个月的健身房团课。或许是课程动作有一定难度,婆婆去了2、3次后,每次索性在瑜伽垫上睡起觉来,带操教练每次还要叫醒婆婆。为了避免影响到其他学员的课程体验,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就不让婆婆去健身房了。老妈则提出让婆婆炒一次花生试试看。不到10分钟,婆婆始终站在厨房炉灶前,好像忘记了自己的任务,手拿铲子一下也不炒,而是歪着头随时参与我和老公在客厅的谈话,导致花生完全糊锅了。其他时候也如此,婆婆的耳朵特别灵敏,家里每个人在聊天时,无论任何话题她总能以最快速度接上话茬,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对,我也觉得是这样的。所以在陌生人眼中,婆婆看起来不像得病的。但要是让她干活,问题马上显现。另外,婆婆吃饭时习惯性吧唧嘴,还经常掉筷子、掉菜,要靠旁人提醒和加菜才能完成一顿饭,晚上睡觉时鼾声如雷她自己倒是听不见。一起生活后,我感觉三餐和睡眠这4个环节的质量大打折扣。
婆婆来了之后,家里费电、费水、费纸的情况更是不胜枚举。我再也受不了每天以婆婆为中心,总要抵御她带来的负面情绪、总得琢磨怎么解决她带来的帮倒忙,还要应对老公关于婆婆病情的无休止讨论,这一切都让我心力憔悴。我变成了只要婆婆在家就想出门,一点也不想回家的人。家不再是我歇息的避风港,因为一打开房门,压力和烦恼就会排山倒海扑面而来。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家全天忙着照顾婴儿,看着婆婆闲坐在旁边也不能帮忙,我尝试推动她做点运动。婆婆不仅不想动还给自己不停的找借口:我明天再做,昨天已经有儿子带着走路了,现在不做,一会再做等等。听了这些我突然情绪失控,对她大声嚷嚷起来,她的第一反应是,干嘛那么大声,她听得见,有事要好好说。每当想到婆婆的依赖性人格,想象着她从小作为父母的小女儿,生活在被外界关注和呵护中,很可能一旦发觉自己没有被照顾到位,心里还委屈呢。只是,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的病给别人带去哪些折磨了。
第二阶段:接受
都说“谁痛苦谁负责”,感到内耗的是我,就必须想办法扭转局面。毕竟日子还长着呢,不能因为一个人影响全家人的生活质量。我先是用阅读自救,在《请你迷失在我身旁》一书中,作者对人的价值给予了全新定义,这突破了我过去的认知。
书中提到了“存在 = 价值”。“我们要舍弃把一个人的生产性价值当成人的唯一价值,不以能否做事去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即便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也要关注他们作为一个人的“存在”。比起讨论一个人一生中做出了什么样的成绩,更应该无条件地肯定生命本身的意义。”
如果用新理念来整理我和婆婆的关系 ,我意识到之前太在意婆婆不能再做什么了,当人只关注没有什么,自然会感觉痛苦。因此,我决定把关注点调整到婆婆还能做哪些事儿上,尝试用更接纳的心态,去感受她在家庭中存在的意义。我动手列了一份清单,写下婆婆还可以自主完成的事:
生活方面:从确诊至今快3年了,她能自己用筷子吃饭、洗自己的碗、有时擦桌子、简单扫地、在30分钟内独立穿衣服、洗自己的小件衣物、把热水给她打开后简单冲澡;
经济方面:在患病前办理了退休手续,每月固定为自己积攒一份养老院资金;
过往成就:在为婆婆做文件资料整理时,了解到婆婆在单位曾经从事组织、宣传、纪检、工会、共青团等任务。找到了她在上班时期的各类证书,和曾经写过的几百篇文章,有些还刊载在报纸、杂志上。曾经获得过记者证、游泳证和B2驾驶证。
虽然那些技能随着患病消失了,但她们也证明着婆婆曾经努力过,要肯定她的每一份付出。无论大小,她都曾经创造过社会意义和家庭意义。
把婆婆的病情公开发布后,几十位读者、学员送来了家中有类似患者的反馈,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但当有位朋友发来了这样的截图时,我被对方一家5口,人人深陷苦难彻底震撼了。
我主动更新了自己对苦难的定义,并尝试和自己说:相比有些家庭,目前的局面已经算很幸运了,况且如果身边不出现艰难,人生就少了一项挑战。如果势必要经历一场艰难,哪怕不以婆婆患病的方式出现,也可能出现在其他人事物上。唯一能做的是打起精神、每次解决一点点。另外,可能现在有些事看起来没有意义,但在未来回忆时可能会成为一种人生财富。我不就在把经历的这些内外困境书写出来了吗?只要记录下每一次感悟,当未来回顾时就能从中受益。第三阶段:分离
刚以为境界有所提升了,在一起又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会发现对婆婆的排斥依然存在,相互接触时不够自在、要不停地忍耐。
我想寻找这种排斥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在和老公、父母交流过一圈后,我对全家有了进一步认识,又拿出纸笔梳理了一番。
确诊第一年时,婆婆为了全面身体检测,在北京宣武医院住院了14天,由于疫情还不能去探视。回家后我们问她:你在医院过的怎么样呀?婆婆马上满脸笑容,传达了喜悦和美好回忆。说她在住院期间真是特别的幸福!说实话,我听了之后十分诧异。谁会觉得住院舒服?应该只有在特需医院100%免费医疗的老干部们吧!?我问婆婆怎么个happy法?从她零碎的叙述中,拼凑出了一副幸福图景:每天都有个小丫头(我们给她雇的护工)照顾她的三餐,扶着她往返卫生间,在闲暇时陪她聊天解闷。婆婆心生感激,还想偷偷给人家塞钱,误以为护工经常自费请她吃饭(其实我们早就在医院给她买了饭卡)。此外,医生、护士频繁的询问身体状况,还能和病房邻床的大妈亲切聊天,都让婆婆获得了她理想中的关注和陪伴。而春楠对幸福的定义:设计目标、创造性行动、正向反馈和复盘成长,老公则是:丰富体验、智识提升和健康,娃的需求是:好吃的、家长陪伴游戏和跳舞和抱抱。庆幸自己把一切都书写了下来,书写真是一种有价值的整理方式,它帮助人在一地鸡毛中豁然开朗。
写到这里就明白了,为什么全家人长期住在一起必然有矛盾。因为一家5口的追求和婆婆完全不互补,交集非常少,谁都不太能轻易给对方想要的。
我的孩子还小,家庭需要能够伸出援手、分担家务的得力帮手。而婆婆想要的是外界给予她很多的关怀和付出。一方需要有人帮忙照看孩子,一方希望成为别人的孩子。这就是最大的矛盾之处。
从某种程度上,婆婆和孩子的需求很类似。她就像一块没电的电池,需要随时有人给她辅助和补充能量。可是,家里每一个成员,每天刚睡醒给自己充了点电,要分配给工作、孩子、家务、自己,再到婆婆那里就所剩无几了。
实际上,我、老公、我爸时常要在满足做自己喜欢的事,以及分配时间陪伴取悦孩子之间做出取舍。如果我们挤出给了孩子的时间,就没什么力气再额外主动取悦满足她的需求了。
可如果不分配精力给婆婆,内心又会出现一股道德上的愧疚感,她毕竟是我选的老公的母亲啊。可一旦分配给婆婆的精力多了,自己心里就会委屈:凭什么我和70多岁的父母要拧成一股绳,天天合力拖拽泥潭中的婆婆前行!?
我老妈性格温和柔软,她从小是家中的长女,属于典型的奉献型人格。她一生除了工作和操持家务之外,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偶尔逛逛街,然后把省下来的零花钱用来给亲友选购衣服鞋袜上。在她的衣橱里,属于自己的只占很小一部分,其他大多是全新带包装的。每逢和亲友见面随时取出一包作为礼物。只有她时常主动陪婆婆聊两句,但也更多是基于对我的爱护,哪位母亲愿意自己的女儿结婚后摊上这儿事呢?
或许,婆婆更适合跟一个热情似火、热爱闲聊和乐于为他人操心的儿媳,以及儿媳背后热情的一家人共同生活。这样她总能在儿子家感受到想要的幸福感。
显然,现实中关系中的矛盾没法靠沟通解决,我或婆婆谁都不可能改变本性,即使要调整思维方式,也得经过时间的洗礼和不懈的努力。在矛盾多、改变成本高的情况下,经过一段时间的实验,我意识到,或许在现有条件下最大化的分离,是最好的解决方案。考虑到每当我试图说服婆婆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她会误解我在管她,产生反感和抵触情绪。因此,对于婆婆在生活中的所有行动干预,包括提醒她筷子拿错了、衣服反了、没有冲厕所等,可能触及她自尊心的话,我选择一概不说,全部由老公和她一对一沟通。也就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一步非常关键,看似冷漠其实避免了摩擦,减少了我绞尽脑汁思考怎么说,说什么她才能接受的精神内耗。要知道,你说出的拒绝和阻止他人别做某事的每一句话,都要消耗能量。
②空间碎片化分离
考虑到经济约束,我不打算拿出储蓄,帮婆婆在北京另外租一间房子。于是,我决定在一天中的多个环节进行碎片化分离。我尽量安排自己外出,到能够独处的图书馆、自习室、咖啡厅,度过一段3~4小时的独处时间。在餐饮安排上,我也灵活调整,在老公陪婆婆吃早饭的时候,我在书房做一点简单的拉伸,和他们交替着吃饭。午饭尽量在外解决。如果晚上不饿的话,就不参加吃晚饭了,省时间又减肥。这样的安排,既保证了个人空间,又维护了家庭和谐。当夜幕降临,孩子安睡之后,我尽量挤出时间进行瑜伽和冥想,让自己在充电中提升精神状态和正能量。这样一来,当晚上婆婆打呼噜或大声说梦话的时候,我也能相对屏蔽掉内心烦躁,比较轻松的入睡。目前阶段:全面理解
想改善关系,果然要在曲线中前进。最近因为发布了一条短视频,让我看待婆婆时有了更中立和全面的认识。视频里放了老公为婆婆整理出的各种人物照,用2分钟展示了婆婆的一生。由于里面有婆婆和亲戚小时候的合影,视频刚一发出就收到了亲戚的担忧。他们的顾虑是,一旦视频被熟人看到,可能会引起猜测,其他家庭成员是不是将来也会患阿尔茨海默病。因此,亲戚们提出要求,希望我能下架视频或删除含有合影的部分,去避免不必要的议论和误解。当时,我深刻地感受到了病人家属内心的耻感和不安。他们忧虑的是,作为病人至亲,可能会遭受外界的非议,成为闲言碎语的焦点。毕竟,好事不留名,坏事传千里。当时,我和老公最初的反应是,视频里展示的大多是婆婆小时候的照片,谁会特意关注这些呢?况且,那些合影中的人物,有的或许都不在了。但随后我不禁反思,婆婆从小的成长环境虽然充满了亲人关爱,但这种爱是不是也伴随着某种隐形的束缚和代价?是不是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她的个人意识和自由呢?我进一步设想,婆婆的家人是否曾有过这样的想法:我们已经妥善安排了你的一切,你只需要接受,按照我们的意愿生活就行了。婆婆出生在一个传统的工薪家庭,她当年在上完初中后原本想继续上高中考大学,由于家人反对只想让她立马去参加工作赶紧领工资,错失了受教育的机会;当婆婆听从指派去上班了之后,家人又安排媒婆撮合她相亲,婆婆最初不愿意这么早结婚,几经挣扎还是拗不过家长的要求,把婚给结了,22岁就生了我老公;结婚后,她因为比较会选衣服,曾经利用上班之余在家附近的商场里租了个摊位,可没干多久又因为家人的反对,被拉回了上班的“正轨”。在上学、结婚、创业这3件事上,婆婆没能自己拿主意,或许她看到在“大事”上总是不能自己做主,就逐渐淡化了自主意识。最终,她变成了一个勤勉的上班族,踏踏实实工作了35年。为了在既定的生活中寻找一丝自我表达的空间,她总是把赚的钱按照个人想法尽量花到喜欢的事物上,买衣服、鞋子、茶叶、家用杂货……几乎成了“月光族”。当初在她刚来北京医院做检测的时候,亲戚也要求我们不要公开她的病情,隐瞒的越久越好(不知道为什么要久,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处)而且,也要求我们别把得了什么病告诉婆婆本人。。。耻感、控制欲、隐瞒行为以及对面子的过分维护,这些问题或许不是某一个社会独有的,而是全球范围内普遍存在的对病人群体的误解和束缚。在了解到这些背景后,我反思了之前单纯责备婆婆缺乏主见,埋怨她已经失去那么多生活能力了,还不赶紧告诉身边的家人,还在用各种方式隐瞒,可能对她是苛刻的。或许,正是长期在生活工作中遇到的精神压力与驯服,这些身不由己的天时地利人和,让她变成了一个思维固化和狭隘的人。都被医院确诊了,还在笑着和亲友打电话说:我现在挺好的。。。从礼貌作为关系的开端,再到排斥、接受、分离,最后在深刻理解一个人的各个面向之后,我终于对和婆婆的关系有了释怀。我和她有很多不同之处,但我也曾经为了摆脱父亲的控制经历过很多次遗憾。唯一能做的,是理解双方能理解的部分,同时保持双方各自的不同。这,就是目前我对和婆婆之间关系的最大体会,关系的缓解或者说和解,不是靠一个人单方面努力就能实现的。解开一个大疙瘩往往要靠时间的沉淀,当你对曾经有心结的人有了更多理解,之后才真的能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