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情结「第一次」青春追忆

文摘   2024-08-09 10:17   宁夏  

宁夏情结「第一次」青春追忆

谢志强

       我们一行七人乘上海至银川的航班,两个半小时抵达那座黄河畔的明珠——银川,它在夜色里闪烁着辉煌的灯光。交通工具的各异,从时间上,将3000公里缩短了,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改变了时间。四十五年前,先后三批,余姚的2065名“支援宁夏”青年,坐了专列(棚车),6天6夜到达了他(她)们青春的一个奇特的起点。据说,宁波“支宁”青年有万余名,整个浙江省有10万名,还有上海、山东、江苏等省市的青年,这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年龄最小的不过16岁,现在,已是60至70岁的老人了。他(她)们最珍贵的青春年华驻留在了那片黄土地。我望着奔流不息的黄河,想到,一个人心灵里不也有一条奔流的河,而青春是它的源头。

谢素珍、林志江的结婚照

      我在宾馆打开水笼头,我想着黄河水,就像在余姚打开水笼头,能去想家乡的山河——四明山和姚江水。一个人和一条大河、一片土地默默地相依着。而一条大河,一片土地又滋养着改变着一个人。昔日的银川,仅是“一个公园两只猴,一条大街两座楼,一个警察看两头”。同行的支过宁的老人黄山鹿像孩童一样在已经焕然一新的西北银川辨认着熟悉的痕迹,他说:那时,一下雨,地上净是烂泥。

      没有亲历过一座城市的历史,怎能在繁华的建筑、街道深入温习和挖掘过去的记忆?那拨“支宁”青年,来过了,又走了,有些终身成了宁夏人,他(她)们在那片黄土地留下了青春的印记,改变了一个人整整一辈子的人生走向。我在他(她)们不经意说出的一句一句话中,体味着潜藏着的青春故事,而浮出来的仅是一句闲话或一件小事。

谢素珍、林志江夫妇及大儿子少华从宁夏到北京出差时留影

      谢素珍,现在宁夏财政厅,曾任中卫县财政局副局长,后来,调升自治区财政厅当处长,已退休,可区厅仍留她发挥“余热”(在担保中心当个头儿)。余姚这六位旧地重访的“支宁”老人,亲切地称她“小面包”——那是她16岁刚到宁夏获得的绰号,颇能表现她当时的特征,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她说:我已经是“老面包”啰。

      她最终选择了宁夏,她的言语之中透出强烈的“宁夏情绪”。1960年的冬天,她还是中卫县上下河沿煤矿的一名劳动工资员,第一次去银川送报表。煤矿和中卫县隔着黄河。过黄河的惟一交通工具是羊皮筏子,一次可载四人,风大不渡,天黑不渡。她等到正午,终于摆渡过黄河。黄河那混浊的水溅湿了她的衣服,她感受到了黄河的粗犷和气势。她说:那一次摆渡,好像一生都和这条大河融合在一起了。到达彼岸,步行去十里外的迎水桥车站,那是通往银川的一个小站,已近傍晚,过路的列车已驰过。她得投宿中卫县城,还有十余里路,夜色降临,荒凉的路,空旷无人,她是头一回孤身走荒凉,有一种无助、恐惧的感觉。周围的一切又那么陌生,她头一回知道了什么是害怕。一个16岁的姑娘,只能走,她说:有的路,不得不走。走到中卫县城天已抹黑。后来,她凭着那一个冬天的夜晚获得的勇气,创出了她人生的道路。有的人走了一生,还没走定自己的路。可是,那一个冬天的夜晚,是大西北恒久而又寻常的夜晚,她却走定了一生,那一个夜晚把她整个人生的精神基调给奠定了。

      何心余也有一次“走”。他于1962年5月30日调回余姚。他当时在宁夏的上下河沿煤矿。他是“支宁”的带队营长(当时,“支宁”青年实行军事化管理)。1961年6月,他铭记者这个日子,第一次去沙漠腹地挖沙葱,“自然灾害”时期,粮食紧张,矿里派他和百余名职工去沙漠里的小绿洲挖沙葱,去了5天,沙漠昼夜温差大,却露宿。可矿里急需“以菜代粮”。他先携了两麻袋沙蒽返回,赶到火车站,那是一个只停货车不停客车的小站。只得爬上煤车。他说在迎水桥车站,跳下车,已经是个“非洲特使”了。他清楚沙漠之行的使命,只是,当晚过不了黄河,急也没用,他只得投宿黄河边的一间五、六平方米的小屋,是矿里设的接待站,一袋沙葱,有四十来斤,车站离小屋有五、六里,他扛着麻袋转运。没得吃,空腹睡了一夜,把积压的疲倦都睡掉了,那一夜的梦里,是一片绿生生的沙葱。现在,我羡慕他的睡眠,头倚在沙发,立即能响起呼噜,那呼噜一下子把他42年前的呼噜联连上了。一个人一生的吃呀、睡呀,那一夜似乎是一个衡量的标准。

何心余在 1959年 11月出席宁夏回族自治区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时留影

      去青铜峡水电站游览,我们对同行的吴菊娣说:我们是陪你来看你当年“战斗”过的地方呀。1959年冬季,黄河青铜峡截流筑坝工地(夕阳的余辉照耀着黄河岸边的山脉,显出青铜的色泽,青铜峡由此得名,河西遥对着108座古佛塔群,据考始建于西夏,依山傍水、气势恢宏的佛塔群,当地人们说是穆桂英点将台),当时有数万民工,其中有千名余姚“支宁”青年。吴菊娣只有16岁,她说:干了八个月,开始是在河东,后在河西,人家一次抬一筐,余姚人要抬两筐三筐,反正掏着力气要比别人先进,每天早晨下工地,下巴、尾毛、头发结着寒霜,只听说,余姚来的姑娘黄兰庭是“穆桂英班”的班长。

      荒凉的西北的风有奇特的响声,好像人的身体是风奏的乐器,发出骨哨的音响。吴菊娣描述着西北的风,像回忆一次难忘的大型音乐会,不过,我注意那段历史留在她身上的痕迹,一粒撞掉了的门牙,一块手上褪不掉的冻伤,她的膝盖仍隐隐地痛疼着,可她还是像会面久别的亲朋一样喜悦——望着宏伟的青铜峡大坝,她留了个影,背景是黄河上横跨的大坝。她说,工地上都知道,周恩来总理关心着大坝的建设。2002年,吴菊娣推辞了儿子替她操办六十大寿的盛宴,带着孙子、孙囡去宁夏中卫县,那是当年她生活过的地方,过了一次別致的生日。

      现在,已是“青铜峡黄河游”的一个黄金景点,还有谁能记出四十年前的那段艰辛的历史——有千名来自江南水乡余姚的“支宁”青年曾在这里留下了他(她)们的功迹。黄山鹿是当时的一名带队干部,他奉命来工地处理两名余姚“支宁”青年的后事(工伤事故致死)。历史只呈现它的一个完美的结果;以独特的风貌遮蔽着它的过去,而隐匿在流逝的时间里的人物值得我们去追忆。

      我望着水坝的雄姿,那是当年日夜奋战在大坝上的民工的个英雄群像的化身,黄河水,奔流而过,——这水,已不是四十年前的水,可它在自然中反复循环,其中能说它没含四十年的水吗?一条大河也有自己的记忆——大坝稳固地屹立着,而青铜峡水电站,又演绎出一座城市——青铜峡市,当时一片荒凉,现在已出落成一个雄姿勃勃的新兴城市。

      我接触的当年的“支宁”青年,现已是老人,他(她)说的话,谈的事,时不时地和黄河连在一起,甚至,生活的寻常趣事,都离不开黄河。林志江,家住银川,退休前在自治区物资局供职,他现在能烹调一手地道的江南风味的菜肴,他说这是他对家乡的怀恋了。他说起了黄河红鲤鱼,像是说神话里的一个灵物。当年,他在中卫县的时候,黄河的红鲤鱼很多,水盛季节,浪和鱼混在一起涌动,可以用种地的铁耙去河水里挥动,轻易地抓住鲤鱼。他说:我还是喜欢钓鱼。河湾处垂钓,老鼠作鱼饵,回流将老鼠的气味在水里传出去,红鲤鱼循着气味赶过来,黄河水很有气势,在满是旋涡的水波里,红鲤鱼像潜艇一样带出一个扇形波纹,径直地闯过来咬住钩上的老鼠,一口吞,很干脆很利索,钓线是麻纸,钓竿不必诽究,一米长的样子,一挥拉,足有五、六斤,披者红灿灿的鱼鳞。

      一个人的记忆,凭着细微的物小,不细不觉地鹏人宏大的物体——黄河水、黄土地,杨同华州是川一欧而者追忆那片黄河边的黄土地。退休前,他是中共余姚市委党枚的行欧科长。他在宁夏中卫县生活了二十四年,整个青春川光抛留在了那里。他说,当时到了宁夏,只想着吃一个大米饭。当地热销的老乡给他做了羊肉揪而儿,那近似一种盛情的仪式。他还一下子吃不惯,渐渐地,揪面片这种宁夏小吃常驻了他的饮食生话,和他的待客习惯结合起来,平平常常,简简单单的一碗揪面片,贯穿了他过去的岁月。1983年返姚,他隔三插五地做那种面食,而且很地道,只是缺了宁夏香嫩的羊肉。我吃过新新疆内蒙的羊肉,却还是认为宁夏的羊肉入口最嫩最香。整个银川市,弥漫着淡淡的香香的羊肉气味,它熏染着你,使你感到置身一个独特的城市。那是一个来自黄土地的气味主宰着的城市,午餐或晚餐时辰,可以看见无数人沿循着气味汇聚起来,气昧渐浓、渐浓,最后抵达了气味的源头,清真餐馆。气味构出了银川市的无形的街路,看不见,却能嗅到。

      杨同华对羊肉的气味有特殊的情感,他能嗅出一爿店一碗面的档次和质量。而且,把现今的一碗而和四十年前的一碗面链接起来加以评论,好像现在的一碗而片是羊肉而家庭的正宗后代。他退休在家,儿孙翠也喜欢上了他的手艺。他说隔一两天,我揪上一次,小家伙吃上揪而片,像是给他们做过思想工作一样温顺了。他用揪而片培养者后一代——已不仅仅是一种小吃,同时,他用这一碗而片去温故他的青春。

陆亚地(右一)与黄月飞(左一)胡爱环(左二) 支宁前夕在横河留影

      人生的一次转折,一次者验,当时,谁能察觉得到?陆亚地,回姚后,曾在交通运输管理所任职。她在宁夏中卫县上下河沿煤矿时,仅19岁,是煤矿基建会计,她说起第一次下矿井。1960年夏季的一天,平平常常的一天,人事科科长姓刘,用平常的口气对她说:走,你和我一起下井。到达了井底,那是另一个世界,她接触了几十万年前植物演变成的黑色的煤层。坑道十分狭窄,像迷宫。刘科长说:你的任务,就是按一次电铃,井上听到铃声,就开动卷扬机。她觉得新奇。可是,她准备去撤电钮的时候,坑道的另一边传来隐约的喊声:老窑透水了。她不知道老窑透水的威力,愣着,手还是想去执行任务。刘科长狠命地拉她一把,说:赶快离开。刘科长熟悉井下的路,他们转人另一个坑道,顺利地上了地面,地面是灿烂的阳光照耀着黑色的煤堆,她的眼睛过了好一阵才适应了。她还是没弄明白井下走一趟意味着什么。第二天,刘科长通知她:你正式转干了。她不知道那次下井是一次转干前考察。别人的口里转过来矿里对她的评价:勇敢,是块干部的料子。

      一个人,只有等到事情过去了、遥远了,那个“第一次”犹如茫茫戈壁沙漠暗夜中的一堆篝火。渐渐闪出它的人生光亮,而且,体味出“第一次”精神层面的意义和价值,这是一个人的履历不可能填写进去的东西,可它能够改变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人生旅程。它过去起了作用现在仍在起作用。那么多青年,当年热情地奔赴宁夏,后来,有的回来了,有的留下了。宁夏改变了他(她)们,他(她)们也改变了宁夏。在宁夏铁路局退休仍住在银川市的何斯瑛说:当时,中卫县农村的水稻亩产不过百把十斤,“支宁”青年运用了余姚的水稻种植方法(育苗插秧),一下子,产量提高到五百来斤,后来,推广了。他还说:当地老乡原来不大吃鱼,嫌鱼刺扎嘴,可是,“支宁”青年抓了鱼,吃得有滋有味,老乡说,“支青”厉害。啥都敢吃。

      “第一次”改变着世界,也改变着人类。我想,生活在山青水秀的青年,落户宁夏,每个人都有“第一次”,它居住在他(她)们的心灵里,可能一辈子都没意识到。但是,“第一次”穿过时空,在支持着他(她)们走在路上。同行的金伯年,饱经风霜的脸上泛着笑意,那笑显示着遥远的“第一次”。还有在石嘴山市相会的邵水苗(原籍牟山)、韩家传(原籍马渚,他只说了一句话:也算走过来了。)、魏兰芳(原籍马渚,当年,他创造了下井背煤一天5700斤的奇迹,有“背煤英雄”的称誉)、朱德林(原籍青山,他已断掉左臂,乡亲称他“一把手”,他说:我心里记住,我是余姚来“支宁”的,我没给家乡脸上抹黑。),还有很多,他(她)们已是“第二故乡”宁夏人了。我还认识已谢世的诸天行、已赋闲的胡山泉(宁夏的余姚人知道他曾是中卫县委办公室主任,竟然还写过小说,现在写得一手老道的书法)。

      在宁夏漫步,一不溜神,便碰上“支宁”的浙江人。或者他(她)的后代。张性益的一个儿子现在中国科学院,是博士生,范水龙的女儿范建梅穿着军装,那肩章章星,是大校军衔。林志江、谢素珍夫妇的两个儿子,分别是两个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我所接触的“支宁”老乡,包括后代,都没“出错”,他(她)们的口气里流露出欣慰和自豪: 对得起家乡了。遗憾的是当年“支宁”青年,现在能联系的不过近百名。我也是“第一次”亲近他(她)们,我“第一次”采用交谈的方式翻査了那段历史——那确实是一段不可遗忘不可磨灭的历史,一个一个记忆凝聚成的历史的河流,它在不息地奔流。

     (本文内容来自《回望塞上》一书)


      作者简介:谢志强,著名小小说家,浙江余姚人,余姚市文联常务副主席,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理事,宁波市作协副主席,宁波市第十二届人大代表。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200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悦中卫
逸品堂个人工作室。说不尽的中卫事,道不尽的中卫情。旨在记录、收集、整理、传播当地的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一字一图,尽显文心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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