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连手
马克利
流传于民间的河中花儿，不仅有许多优美的旋律，还有很多动人美丽的歌词，《尕连手》就是其中的一首。
20世纪80年代，我已经在报社工作，没待两年，我就到临夏州驻站当记者去了。河州是临夏的古称，我当时了解到花儿的发源地主要有三处，即河州的河州花儿，青海的河湟花儿，临洮岷县的洮岷花儿。知道还有宁夏花儿，那是后来的事。临夏是花儿的故里，花儿又是西北地区历史悠久、流传甚广的民间瑰宝。生活在临夏的人，无论老人还是小孩，不分男女，没有不会唱花儿的，这是渗到人们骨子里的民间文化。花儿的内容，几乎囊括了这里人们生活的所有经历；一曲花儿，能唱尽他们一生中的酸甜苦辣，曲曲勾人魂魄，句句砸在心上。
尕马儿放到山坡上，
山坡上有草呢；
你口口声声出门呢，
出门有什么好呢？
这是我心爱的朋友对我的第一次花儿启蒙，没有听过曲子，但这四句歌词足以震撼，胜过万首情歌。
死了是托一个梦来，
活着是捎一匹布来。
这是我从一本民国时期流传下来的手抄本上看到的。临夏是一个缺地少粮的地方，自古就有外出打工的习惯。男人外出，多年不归。女人在家，苦苦等待。她已经流尽了眼泪，她已经声嘶力竭，这是不是祈求的祈求，没有哀怨的哀怨。
荷花的叶叶上一汪汪水，
风吹着是水动弹着呢，
黑黑的眼眨毛红红的嘴，
说话是心动弹着呢，
云骨朵里喜鹊一对对飞，
落哈是树动弹着呢，
唉呦我的尕连手，
你把我的康子冰透……
这就是《尕连手》里的一段歌词。连手，是伙伴的意思，尕连手是最知心的伙伴。歌词里是指他最喜欢的姑娘，这仅是尕连手这个词在特定语境中的含义之一。通常连手就是玩伴儿，尕连手就是最要好的小伙伴。这个称谓多么亲切！我在临夏的时候，经常会听到这个称谓。一天，我的一个朋友来找我，身边带着一个陌生人，他向我笑一笑，用眼睛示意给我，轻松的说一声：这是我的连手，我会立刻懂得他们之间的关系。
我的连手很多，我是一个喜欢交朋友的人。可我的尕连手是谁呢？想起来了，就是他，我姑姑的孩子，我的表弟，小我7岁的祥宁。
既然小我7岁，我当然记得他出生时的相貌，一脸毛绒绒的，猴急猴急的，最爱哭，我记得，小的时候他的哭声就没有断过。不到一岁，他就开始学着走路。小的时候爱哭，我想可能是没有吃上母乳的原因；到学着走路的时候，因为性子猴急，没少摔跤，可他从来不哭，我当时也很好奇。奶奶给他起的名字叫祥宁，可能就是因为他小的时候太闹的原故。
祥宁从小，就是在我们家长大的孩子。姑父是北京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在省人民医院工作，文革被遣送到甘南林区当医生，姑姑是小学教师。祥宁从小就和他俩不太亲近，奶奶是他的靠山，舅舅是他的家长，而我，就是他最好的玩伴。当时，我们一家人都在中卫生活，我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祥宁和我三妹同岁，夹在中间，他是最活跃的一个。所以他不缺玩伴，从小就融入这个大家庭里了。我上中学的时候，他不太纠缠于我，因为我从来就是学校、图书馆、书房三点一线的生活，他不喜欢。到我高中毕业下乡以后，奶奶不放心我，总是让他来乡下陪我，那时，他才成为我生活中真正意义上的“尕连手”，形影不离的尾巴。
有一天，我从生产队干活回来，看见一地的蔬菜，数量不多，但品种齐全。我问他这是哪里来的，他说：我从地里摘来的。我的自留地，只种了辣椒和洋芋，怎么会有这些呢？他说：我看见周围的人都在我们的田里摘辣椒，所以我就到他们的田里摘的……我一时无语。那是1977年，我19岁，他才12岁。
1979年落实政策，我们全家的户口从中卫迁回老家兰州，只留下我一个人还在中卫的农村。为了高考，我也回到兰州复习准备。当时我是住在姑姑家的，与祥宁朝夕相处，兄弟情谊也日渐浓厚。记得当时他是在上中学，脑子极为聪明就是不爱学习。我们两人睡在一个屋里，一次他要考试，我们两人整整复习了半夜，第二天他真考出了好成绩。就在我们同床共枕的这一段时间，他认真地看过一本完整的小说，就是日本尾崎红叶的《金色夜叉》，他边看边和我聊天，想法很多，思维活跃，成了我们兄弟二人共同学习的唯一的一段美好时光。如果这样的时光再多一点，他一定会成为班上的好学生。
1980年我考上大学之后，他中学毕业就开始辍学了。当时我的父亲响应号召，到宁夏开荒种地，祥宁也跟着他舅舅去了，成了农场的第一位大车司机。他个头不高，开着一辆东风大卡车，戴着近视眼镜，书生模样，却威风凛凛。我放假也去农场，但他很忙，俨然是我爸的左膀右臂，我感觉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
后来，我父亲将农场上交国家，我大学毕业后到省报当了记者，祥宁也在我姑父的安排下，在省第四医院上班，开着一辆救护车。之后，我们离多聚少，总是在过节的时候，才坐在奶奶身边说说笑笑热热闹闹一番。他爱喝酒，而且酒量很大，拳又划得极好，想来周围的朋友也不少。他也娶妻生子，我们都担上了家庭责任。但我们心中都有一位共同记挂着的奶奶，时不时就会在奶奶那里碰面。儿时的友谊，到了中年，已经变成了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表兄表弟，胜似手足。但不知什么时候，他染上了毒瘾，从此我们很少见面。兜兜转转几十年，可他从来没有给我们亲人带来过任何麻烦，在单位上的口碑也很好，虽然几进几出，单位上还保留着他的公职，后来他真的戒了，大概在他50岁到59岁期间，由于戒毒之前对身体的损害，到戒毒之后的不适应造成的种种自残，他终于扛不住了，他的生命终于定格在59岁，就在我提笔写这篇文章的前3个小时，他走了。
我不知道，冥冥中生命之间会有什么关联。今天早上6点，我照常起床，坐到书房，发现手机上儿子昨天发给我的视频，打开一看，就是文章前面提到的这首《尕连手》的音乐作品。我打开听着，心想，他怎么会想起转发这首曲子呢？噢，也许他在恋爱，在手机上看到引起共鸣才发到我们群里的。但是孩子，你哪儿知道，世界上除了爱情，还有与他同等重要的另一种感情叫连手么？在我们这个地方，从小和你玩大并一直还在延续这种友情的朋友叫连手。告诉你一个他们之间最原始的游戏，它叫浪山，或者叫吃平伙。春季叫浪山，其它季节都叫吃平伙。一有空闲，他们几个连手就相约而出，牵一只羊，带着野炊装备，开车到一个少人烟的地方，但要有树有草有水有石头的地方，他们宰羊煮肉，大快朵颐，喝着啤酒，唱着花儿，然后说着早年的恋情，开着彼此的玩笑。一天结束，他们带着没吃完的羊肉各自回家。这种场合他们是不带家眷的。这是男人们的隐私，也就是说，除了几个连手，他们今天所说的话，只有那里的山水草木，那里的石头听过，再有，就是被他们吃掉的那只山羊带走了。还有所谓的连手，是指生意上的伙伴。不多，一个，两个，最多三个；如果其中一个把生意做砸了，赔了钱，其余两个会把自己的本钱分出来给他，他们会拿着同样的本钱继续做他们的生意。如果你再赔了，他们会把你踢出，从此不再是连手。
我一边听着这首熟悉的花儿，一边准备着手头的工作，这时电话响了，是祥宁的儿子打来的，他告诉我3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音乐嘎然而止，我心如银瓶崩裂，我的眼泪哗哗流下。是的，他是我的连手，他就这么走了；是的，比我小7岁的连手，在我退休7年的时候就这么走了，我们还能见面吗？我手里拿着电话，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问他，祥宁要埋在哪里？他说，和我爷爷埋在一起。噢噢，我知道了。我是想将他埋在我们家的坟地，将来总会有见面的一天。
我不相信人生有前定的说法。假如我下乡与他在知青点生活的时候，假如在姑姑家我们朝夕相处的时候，我们两个翻开手心，看着自己的生辰八字，知道未来将要在我们生命延续中发生的一幕幕情景，我们会有勇气活下去吗？人生如戏，戏如人生，那是看戏的人发出来的感慨，我们活着的人谁又能知道自己将会发生的一切呢，我的比我小7岁的弟弟今天走了，我要在几十年前就知道这个结果，情何以堪！他在这个社会上可以算是一个最平凡的人物，但在我心里，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弟弟，此生再无，完美无瑕的弟弟。
他属蛇。我一直以为他是一条花蛇，五彩斑斓，人畜无害。他年轻英俊，做事干练，衣服总是穿的得体干净，他年轻的时候，总是会招惹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喜欢他。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报恩的，每个爱他的人他都会给予加倍的回报；他守信，利他，从来不做亏心的事；他重情，重义，他能触碰到每个他喜欢的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爱憎分明，有是非立场，任何时候都显得光明磊落。他的吸毒，有自身的原因，更多的是当时社会的影响。他文化程度不高，仅凭家庭的影响很难抵御社会上的不良诱惑。但他最终还是戒掉了，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人的一生，除了爱，别无遗产。你带着满满的爱和别人对你的爱走了，此生足矣。在那边，有慈爱的奶奶接纳你，有挚爱的姑父、姑姑接纳你，有再生父母一般的舅舅、舅母接纳你，你不寂寞。而我，你的哥哥，你的连手，我不会唱花儿，我只能用文字写一曲《尕连手》送给你，愿你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