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语中的
“青年声音”
每年年末,青年流行文化语的盘点,成为互联网令人瞩目的文化现象。上海市青少年研究中心、澎湃研究所联合发布的2024年度“青年十大热词”分别是:未来产业、情绪价值、松弛感、China Travel、Wukong、谷子、夜校、偷感、City不City、班味;《咬文嚼字》公布的年度十大流行语中,与青年文化有关的就有City不City、硬控、水灵灵地、班味、松弛感、小孩哥/小孩姐等。
这些流行语中,既有对社会新生事物的追踪,也有对新媒介文艺生产和传播方式的命名,还有对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状态的关注。这些词汇,既试图描述时代社会发展中的新技术与新力量,也不断敞开青年个体心灵内部的层层奥秘。青年人以再造语词、“刷屏”“玩梗”的社交互动方式,获得一种共同的情感连接,也以此表达在场感与主体意识。
岁末年初,“新力量”专刊特别邀约青年作家、批评家、媒体人,从青年文化流行语中选择关键词进行描述、总结和阐释,探讨一代人的文化生活和精神世界,从中可以窥见未来可能涌现的观念变迁与艺术变革。
——主持人 康春华
“搞抽象”
——半部互联网文化发展史
张学谦
2024年12月,“抽象”被选为小红书的年度关键词,其APP上超过1000万条的“抽象”笔记以及1.6亿条的“搞抽象”评论,让“抽象”俨然成为2024年互联网文化的一个关键词。各种搭着“抽象文化”概念的流量视频与评论文章也迅速汇成了互联网文化中令人眩晕的景观。
“抽象”的火热,让评论家们点对点地找到了“抽象文化”这一网生概念。“抽象文化”这一概念的诞生可以追溯到2013年。这一年,英雄联盟游戏的玩家开始在贴吧反对“饭圈”,由此催生了李赣在AcFun网站的6324直播间,并最终产生由李赣、孙笑川等人组成的抽象工作室。这一过程饱含了十余年前互联网上各种令人啼笑皆非的“逆天”操作以及可以称之为糟粕的话语表达。因此,“抽象文化”从诞生初始,互联网上对其自发的批评之声就从未停止过,在互联网的普遍记忆中,“抽象文化”已经成为时代的陈迹,早已和抽象工作室一起“毁灭”了。那么问题来了,2024年再次兴起的“抽象”是“抽象文化”的复兴么?
答案是明确的——当然不是。不论小红书给自己推选关键词定义为何,“抽象”作为互联网话语,实际上乃是存在于网络之中的“古董”话语。或许最早大量使用“抽象”作为话语表达的领域,可以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末的中国动漫游戏界,尤其是在理解《新世纪福音战士》这部动画上,“抽象”成为众多观众的一致心声。随着中国互联网文化的发展,“抽象”所辐射之处越来越广,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抽象”构成了半部网络文化的发展史。早年互联网中开始流行FLASH动画,比如《小兵的故事》《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等,就深得如今所谓“抽象”的精髓。2005年恶搞视频的巅峰之作《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以及2006年《中国勇夺世界杯》,也是骨子里就散发着“抽象”的气息。2007年的猫扑网站、叫兽易小星本人及其作品都是彼时不得不品的“抽象”人物与抽象视频。2009年之后以AcFun与哔哩哔哩为核心的,如今被称为二次元文化聚集地的视频网站,本身也是“抽象”话语的中心,早期B站的视频弹幕本身就已经构成一种天然的“抽象”。当然,由于B站弹幕设计的改变,如今已经不可能再复现过去的弹幕景观了。可以说,从互联网诞生以来,互联网文化中就从来不缺乏“抽象”,也从来不缺乏“抽象”的话语。
如今,“抽象”猛然间再次成为年度关键词,其背后并非什么“抽象文化”的破圈或者后现代文化的成型。它的真正逻辑在于,“抽象”的话语乃是那些游走于现实与网络之间的大众的生存情绪与文化态度之表达,总是跟随着网络技术发展不断地自我衍生,几乎是占据了网络流行文化的半壁江山。网络文化的丰富性与大众情绪的多样性的具象表达是互为表里的。当“抽象”概念替代了各种具体的“抽象”话语,无疑呈现了互联网文化发展的某种悲哀——其已经无法诞生可以供大众集体言说的具象话语,无论是“梗”也罢、某段视频也罢、某个段子也罢,都变得既无法持存,也无法普遍共情。在缺乏具象话语的环境中,大众情绪的表达失去了共鸣的基础,互联网文化的普遍性被裂解。生活在网络之中的大众,最终所能达成一致的只有抽象的“抽象”共同。显然,小红书的年度关键词所真正揭示的,乃是互联网文化内容的匮乏以及大众情绪话语的匮乏。因此,这绝非“抽象文化”的复兴,而是互联网文化发展至今的一种“寂寞”表现罢了。
(作者系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松弛感:在平衡中接纳自我
孟小书
“松弛感”作为2024年十大网络流行语之一,折射了当下年轻人在面对快节奏生活时的一种心理状态和文化表达。这种状态与“那咋了”“班味”“City不City”等流行语的出现一脉相承,它们共同体现了一种对生活的戏谑态度和自我调侃方式。例如“那咋了”,每当我在督促女儿学习,或是复盘分数不好的试卷时,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用一句“那咋了”应对我。为此,她还买了一个电动卡通娃娃,拍一下娃娃的脑袋,它就会发出一声“那咋了”,三种语调轮换。这下,她甚至都不用动嘴说了。这三个字的发明,简直消解了一切紧张和对立的情绪,它带有一种“不以为然”的态度。它是“松弛感”在语言上的一种体现,是对外界评价的某种免疫力。“班味”则是用一种调侃性语言来反抗在职场中长期压力下的疲惫和焦虑。这也体现了年轻人在接受现实的同时 ,又在努力寻求更多的轻松和乐趣,避免被“班味”长期侵蚀。这种语言风格本质上也是一种“松弛感”的延展,反映了年轻人去严肃化的生活态度。
“松弛感”并非单纯的懒散或放纵,而是一种介于紧张与放松之间的平衡状态。它既是对社会期待的适度回应,又是对自我需求的关注和尊重。年轻人通过“松弛感”来对抗过度焦虑、过高的社会期待,它是一种更加从容的生活态度,强调在忙碌中找到喘息的空间,在压力中寻找轻松的可能。在当下,“松弛感”也逐渐成为一种反内卷的生活态度,这与中国人传统的情绪内敛和容易紧张的心理形成了鲜明对比,同时也呈现出某种转型和调和的趋势。
中国人在儒家文化影响下长期形成的内敛与克制,虽然让人们在面对压力时表现得隐忍,但这种文化特质也为“松弛感”的发展提供了独特的文化土壤。从“克己复礼”到“接纳自我”,儒家思想强调克制情绪和行为以适应社会规范。而“松弛感”则提倡接纳自我,关注个人需求和情绪健康。在传统文化观念中,过度放松可能被视为“消极”或“逃避责任”,但现代的“松弛感”却是一种平衡,不盲目追求外在标准。随着社会压力逐渐增加,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松弛感”是一种智慧的选择。通过内在的“松”来对抗“紧”,提升长期的效率和幸福感。
记得去年夏天在巴黎,每到傍晚,年轻人就逐渐聚集于塞纳河边,他们席地而坐,侃侃而谈。这一幕不仅是法国年轻人的生活方式,更是一种文化特质的呈现。这种轻松自然的社交氛围中,蕴含着一种特有的“松弛感”。与此同时,我还结识了两个因身份问题流浪街头的露宿者,他们分别来自突尼斯和阿尔及利亚。即便他们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攒够机票钱返回祖国,但依然会将一个星期攒下来的钱为自己买双新的运动鞋或夹克衫,依然会约上朋友去附近的公园踢球,或是同坐在塞纳河边欣赏风景或聊天。虽然无法改变自身处境,但他们依然有生活的热情,这或许就是一种活在当下的智慧,在他们身上我仍然可以感受到某种“松弛感”。
“松弛感”作为一种当代文化现象,是对传统文化中克制与紧张的反思,也是对全球化背景下个性表达与情绪自由的吸纳与融合。无论是在面对现实压力时的自嘲,还是在困境中寻求轻松的生活方式,“松弛感”体现的是一种从容的生活态度——在平衡中接纳自我。
新春伊始,祝大家可以在新的一年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松弛感”。
(作者系青年作家)
论“搭子”
淡豹
时光流转,现在身边的人中间、互联网上,一些新词流行起来。比如“搭子”。当一个年轻人寻找“饭搭子”“旅游搭子”时,他或她会在朋友圈子、社交平台、源于工作或地缘关系的群组、匿名网络上发出或回应点对点的邀请,也可能会在以上范围内广泛物色搭子,或者应征。
为什么说“搭子”是一种主权观念下的新词?因为它与“朋友”“闺蜜”不同,搭子拒绝情感投入,随时可以开始,也随时准备解除。与“熟人”不同,搭子完全可以不熟,几方之间有可能是同事凑在一起吃午饭、饮料例行拼单的关系,也可能是互联网上找来的陌生人,一同去看演唱会。寻找搭子通常都是指向消费行为(就算人自身不强调行为的消费性质而强调体验,也仍旧如此,“穷游”也是消费行为的一种),在相似阶层之中寻找安全感和熟悉感。寻找搭子,是承认共性,又仅仅在可以忍受的限度内接受多元。当它拒绝情动、不希望产生情感投入和多余连带时,它的目标在于享受自己界定的、原本就渴望追求的快乐,通过暂时的社会关系,来让快乐最大化。那放大的快乐,可能是在餐厅能多点几个菜,也可能是由搭子带来的社交对话和享受。
这种似乎更新型的社会关系的渴望背后,并存着两种力量。一种是对社会关系与联结的渴望,另一种是拒绝爱、拒绝自我改变、拒绝社会关系对人的“生成”,也拒绝多元性。平等的搭子们在彼此间看到差异,但并不是为了相互补充(回忆柏拉图的时刻又到了,人如何渴望另一半使自己完整),相反,那些差异恰恰是搭子们不求达到完整的原因:我们有共性,但我们不同,因此,这种社会关系只能是轻薄暂时的。
如是,搭子兴起,这种新的社会关系兴起背后,也有一种新型症候。确然,“搭子”是一种对社交的渴求,同时是对身份政治的拒绝,“我是…… 但我不”。而且,在搭子兴起背后,快乐主义的渴望伴随着对创伤的恐惧。人们相信自我是可能受伤的主体,而不是相信超越自我的可能性,迎接关系对自我的扰动。
不要创伤,要界限感、要控制、要顺利成功地实施个人意向,这在消费、社交、亲密关系的领域,也是一种新的趋势,或者用时髦的概念说,是一种倦怠状态。
但在最后,讲了这么多看似革新的行为背后的拒绝和恐惧、渴望与呼喊之后,仍然有必要回顾迈克尔·哈特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再阅读。哈特的创见在于,他看到马克思罗列出一系列人与世界之间的属人性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感觉、欲望、活动、爱”。哈特给出了精美的比喻:人需要像锻炼眼力和脑力一样,去锻炼自己确立社会纽带、组织社会关系的力量,那种力量更像肌肉而不是器官,在使用和锻炼中强化。
所以,搭子们,或许某些时候,也可以放下创伤,抓住渴望,锻炼一下我们建立社会联结的能力。那是属人的力量。
(作者系青年作家)
“硬控”还是“解控”
王安喆
南朝梁任昉《述异记》讲了“烂柯人”的故事。故事有云:“信安郡石室山,晋时樵者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 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
若王质手提烂柯回乡之时,取代“时人”的是Z世代的互联网原住民,他们教会王质进行网络直播,那么直播间里的王质便可能是这样的:
“OK家人们,伐木累,确实累。想当一回摸鱼王,看几个小孩哥开团,结果小孩哥给我个好东西,硬控我一千七百年。回家一看,不是哥们,给我干哪来了?这还是国内吗?”
古人有许多方式表达人面对外在事物的情绪和感受,比如“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是借云朵被歌声强行改变“行”的自然状态来描述人聆听仙乐时的感受;“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便是以切转镜头和留白的方式表达一众“天涯沦落人”沉醉于仙乐以至于忘时忘我的感受。与古人这些体验不同,用主体的被动性极言魅力之超乎寻常和难以消受,似乎根植于互联网时代的语言逻辑之中,如今在社交语境下,更是演化为被“拿捏”,被“洗脑”,直至被“硬控”。
“硬控”不只是表达一种被动性,“硬”传达了一种坚硬的、不由分说的强制性,而“控”则与文化产品的消费逻辑产生了密切关系。从词源上看,“硬控”源自MOBA游戏术语,指的是通过击飞、石化、冰冻等强制性控制效果,使玩家在一定时间内无法操作角色,后被网友引申为受到强烈吸引以至于无法自控,任由时间流逝而不自知,通常表述为“被某视频、图片、声音硬控多少分钟、多少小时”,借此表达一种以赞美、喜爱、享受为主,却也暗含了些许追悔、无奈、自嘲的复杂感情。
为何追悔?为光阴之易逝,为主体性的丧失。我们被“硬控”时的互联网消费行为,并不一定真的符合我们的文化趣味、时间规划与自我期待,“奶头乐”的成瘾机制正是那“形如枣核”的麻痹剂,让大好时光横遭浪掷,既无益于自我建设,也很难被记忆收编。我们想要挣脱,却动弹不得,坐视斧柯烂尽。
诚然,作为现象的“硬控”是引人担忧的,但作为流行语的“硬控”出现,却是意味深长的。当文化研究者对“硬控”现象感到如临大敌之时,互联网网民却自觉地将自己的处境调侃式地言说出来,形成了以软化硬、充满“松弛感”的自我解嘲,这种解嘲甚至可能成为一种“解控”的咒语。
为什么?让我们回到词源中审视这个问题。只有当游戏中的角色被“硬控”而无法操作时,原本沉浸其中的玩家才有机会意识到自己本非游戏中的角色,才能将手指和大脑从键盘鼠标中解放出来。这一逻辑放在现实生活中,则意味着互联网每一次对“自我”的硬控都在暗中将自我的另外一些部分区分出来,唤醒其审视、批判和解救“自我”的内在视角。“本我”和“超我”被成功唤醒的标志,便是对“硬控”的发现和言说。毕竟,真正被“硬控”的人无法察觉“硬控”的存在。这种言说最初还是一种“事后诸葛”,必须依赖完成时的句式,可它一旦流行起来,笼罩在生活之上,便成了一种集体性的、进行时的言说,无限切近此刻遭遇,“硬控”构成了无处不在的挣脱与反思。
因此,“硬控”成为流行词,恰恰意味着“解控”的流行。这也是为什么一个本应用于描述互联网主体性危机的词汇,却越来越多地被网友用于表达主体性高扬的品位与喜好。对于今天的我们而言,“硬控”已经可以成为一次积极主动的“拥抱”,其对象是经过自主筛选、寄托浓烈感情的,它让我们与秦青的嘹亮歌喉、乐天的泣下沾襟旷百世而相感。
烂柯人其实一直都记得,最初让他心动的,始终是“童子棋而歌”。那一刻,审美与智性、自然与生命的交相辉映在日复一日的伐木生活中有如神迹,于是他不走了,他要用余生紧紧抱住这一刻,为此,烂掉再多的斧子也是值得的。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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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文艺报》2025年1月20日6-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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