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语中的
“青年声音”
每年年末,青年流行文化语的盘点,成为互联网令人瞩目的文化现象。上海市青少年研究中心、澎湃研究所联合发布的2024年度“青年十大热词”分别是:未来产业、情绪价值、松弛感、China Travel、Wukong、谷子、夜校、偷感、City不City、班味;《咬文嚼字》公布的年度十大流行语中,与青年文化有关的就有City不City、硬控、水灵灵地、班味、松弛感、小孩哥/小孩姐等。
这些流行语中,既有对社会新生事物的追踪,也有对新媒介文艺生产和传播方式的命名,还有对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状态的关注。这些词汇,既试图描述时代社会发展中的新技术与新力量,也不断敞开青年个体心灵内部的层层奥秘。青年人以再造语词、“刷屏”“玩梗”的社交互动方式,获得一种共同的情感连接,也以此表达在场感与主体意识。
岁末年初,“新力量”专刊特别邀约青年作家、批评家、媒体人,从青年文化流行语中选择关键词进行描述、总结和阐释,探讨一代人的文化生活和精神世界,从中可以窥见未来可能涌现的观念变迁与艺术变革。
——主持人 康春华
在CITY生活到底“City不City”
三三
“City不City”刚流行时,我并不能理解它的兴奋点。作为一个在CITY生活多年的老市民,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欢乐的。众所周知,城市化进程发展到这一步,机遇在city,压力也在city。真正无须为生计担忧的人都搬去了country,沐浴在清晨照进大花园的第一缕阳光之中。而留在城市里的,更多是一群心系草原却身在磨坊的“牛马”。城市承载着浩瀚的梦,一部分固然是真实可把握的,另一部分则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所照亮的那些世界,或是毛驴眼前的胡萝卜。很多时候,城市中奔波工作的人们,并不能确定自己的梦属于哪一种。真正在CITY生活的大部分人,很难觉得“City不City”是一句很好笑的玩笑。
各大网络平台上,博主们对“City不City”的基础翻译是“洋气不洋气”。然而,或许正是真实生活体验层面的叠加,解构了“city”的含义,使它不仅停留在“洋气”的层面。设想一个辛苦加班的人,乘上地铁站的末班车,发现车厢里居然人很多,根本坐不到位子。当他对着镜头,问出“这City不City”时,忽然就有了新的戏剧性与幽默感。
从这个角度来看,“已读乱回”“搞抽象”等各种离奇、莫名其妙又好笑的精神状态,也是非常“city”的产物。比如同事A问同事B,今天中午点什么?同事B说,点鞭炮——这个例子是我瞎编的,它“city”的点也许在于,我们多少可以从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当中找到一点信息:同事B被手头的工作烦死了。
回到“City不City”的原梗,它由一个生活在上海的美国博主“保保熊”首创。在后续的视频中,他解释了“city”其实来源于热词“citywalk”,“city”在此被赋予了一种既享受又迅速消解享受(当它开始呈现为表演时即消解)的范儿,而这正是它可以被广泛传播背后所具有的现代性。
在保保熊的评论区里,很多学生网友贴了自己在考卷中遇到的“City不City”的试题。有语文作文、英语阅读分析,甚至还被列为申论热点。而“City不City”之所以迅速火起来,与主流媒体倡导的外国游客“China Travel”(中国旅行)议题也相关。
当然,作为一种互联网用语,“City不City”在传播的过程中获得了各种新的含义。除了前面提到的,还引申出过“Real不Real”(真实不真实)、“Fashion不Fashion”(时尚不时尚)等种种含义。每个人用它时,都增添了一点点自己的理解。我看过比较费解的一个视频是,一个外国女孩搞怪问她的父母,“上海下雨了,City不City”,她的父母从她身后出现说,“不city啊”。下雨是一件寻常事,似乎和city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从语境来看,她想表达的是一种旅行遇雨季的小小失望——不是那种严肃的失望,而是带有诙谐、自嘲之意,旨在娱乐。
尽管至此我依然不能非常精准地概括、罗列出“City不City”的完整含义。但这并不要紧,像拾落叶般从互联网的河流中捞起某个词语/短语,再以自己的方式把它丢回河里,其中包含了个体创作的自由。那么,就让它们流向更远处吧。
(作者系青年作家)
情感劳动与“电子布洛芬”
范语晨
回望这一年的热点情绪,相信活跃在社交网络里的青年人都曾有过一个彼此共鸣的无奈时刻,名之曰——“比工作更累的,是情感劳动。”
“情感劳动”这个词近年来在网络空间的高频出现,意味着我们的社会经济与日常生活中,一种现代性的症候正在更多地被觉察、被看见。最早提出并定义这一症候的,是美国社会学家霍克希尔德。20世纪70年代以来,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及服务型经济的兴起,使得人类情感在商业化过程中日渐同工作与劳动相勾连。在1983年出版的著作《心灵的整饰》中,霍克希尔德在研究服务性行业时,为“情感劳动”一词做了解释——在工作场所中,服务人员被要求管理和控制自己的情绪,表现出顾客能够接受、喜欢的表情或情绪,情感本身成为一种可交换的价值。
在霍克希尔德提出这一概念的时代,情感劳动还只是鲜明地体现在服务行业中,那么在信息技术突飞猛进、社交媒介无处不在、数字与平台经济几乎“统治”日常的今天,情感劳动早已蔓延至各行各业,对人类情感的宰制深度今非昔比:外卖员、网约车司机等新型的服务业从业人员在平台组织下付出体力之外的情感劳动,顾客的态度与评价通过更加复杂精密的算法机制,决定着他们的劳动回报;服务业之外的职场人也不能幸免,工作与生活的边界越来越难以分割,职场的人际关系背后是微妙的权力博弈;而近年来互联网相关的新业态直播带货、网红博主等通过情感展演来满足粉丝期待的赛道,亦成为学者研究视阈中的“数字情感劳动”……情感的大量消耗,几乎已成为劳动的题中之义。与单纯的付出体力与脑力相比,如今职场人的普遍倦怠,也就不再难以理解。
当然,“情感劳动”的解释力不止于公领域。家庭与性别,是霍克希尔德分析情感劳动的另一重要维度——她敏锐地提出,在对情感劳动需求量高的服务行业,从业者多为女性,这折射出在性别文化里,女性长久地被认为要依靠情绪而非能力去换取资源与价值,家庭内部的权力关系同样如此。在家庭中,大家都指望着女性来承担更多的家务分工,伴随而来的是深度的情感劳动,她们往往被期待管理自己的情绪,尽量让家庭中的每个人都开心起来。2024年出版的畅销书《她们不是唠叨,只是受够了:不被看见的情绪劳动》将目光更多地聚焦在家庭中不被看见的情感劳动。在与此书相关的网络热议中,我们可以看到,当代年轻人已经在用相对成熟的视角觉察、反思着家庭中隐形的情感劳动,例如亲密关系中的情绪勒索,例如晚辈面对长辈“扫兴式”话语时的无措与情绪压抑。
由此观之,似乎当代人对于“被迫营业”的情感劳动,已然深受其苦,恨不能隔绝掉一切人与人的互动,做一个上班埋头做事、下班宅家躺平的“淡人”。但不可否认的是,原子化日益严重的今天,年轻人依然渴求亲密、情感与陪伴。过去的一年,心灵疗愈盛行,越来越多的人爱上对话AI,善解人意、有趣温暖的网络博主被称作不扫兴的“电子亲人”“电子闺蜜” 甚至“电子布洛芬”,他们的声音成为很多人独处做家务时的BGM,让我们感到无比放松、愉悦。
这看似吊诡——我们在情感劳动中感到疲惫,又渴望在他人的情感劳动中被疗愈;但这又何尝不是“情感劳动”一词的具象诠释——我们讨厌的,是不平等的权力关系,是无休止的、不被看见的情感消耗,并非真诚的情感本身。
2025,情感与劳动的相伴随,或许仍是我们生活里的关键词——期待机制更科学、文化更平等的职场体系,期待彼此看见、彼此尊重的家庭关系,期待一种情感能够自由涌动的未来。
(作者系媒体人,文化副刊编辑)
人们为何“淡淡的”?
余静如
网络流行词总会有一个特点:难以说出它的具体意义,只因切中某个情绪点而广泛传播,i人e人流行之后,又有了“浓人”“淡人”,这两个词简单到无须注解。因为泛泛,正巧适用一切,看似适用一切,深究起来又未必然。
“浓人”,让人想到那句“做人如做衣,必得花团锦簇,轰轰烈烈才好”——出自近年来长盛不衰的“电子榨菜”《甄嬛传》。“淡人”则会唤起幼年时背诵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说起来,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好像总是在推崇“淡”,现实再精彩,总要归于“南柯一梦”,因此淡是“山中有一木,以无用得终其天年”,“浓”的结果却不大好,“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西游记》里,师徒四人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结果是唐僧三个“浓浓的”徒弟褪去野性成了佛。《红楼梦》里,通灵宝玉下凡历经“浓浓”繁华,最终还是由一僧一道携归青埂峰,变回女娲剩一石,回到永恒的清净与寂寞。在诸多古代文学作品中,似乎因为一切的“浓”都将归于“淡”,“淡”便成了一种永恒的化身,甚至于变成了某种追求。就连李白这样潇洒狂放的诗人,也会写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将死亡视为归宿。
但要细究起来,无论是李白,还是写下《归园田居》的陶渊明,或是以“淡泊”“宁静”告诫子孙的诸葛亮,他们恰恰都有过极为“浓烈”的人生抱负。而诸多经典的文学作品之所以能被广为传播流传于世,也并非因为他们归于永恒的幻梦、无欲无求和死亡式的结局,而是因为他们曾有过的浓烈。儒家道家两套入世出世的哲学,被古人反反复复使用,浓与淡,同生死、阴阳、黑白一样,看似对立,实际上互相转换,更多时候是阶段性的存在。
相比之下,西方文学倒是从希腊神话开始就是一部欲望之书,神性是人性的放大,能力越大,欲望越大,做出的事情越是不可收拾。文艺复兴之后,对人的欲望的肯定和赞美更是造就了种种经典文学作品的“浓人”。
积极的人生,追求现世的幸福,这种思想到现在也依然算是主流。只是悄悄地,“淡淡的”态度在青年中流行起来,从“卷”到“躺平”。“佛系”一词开始盛行,2017年底,一位身着道服、手捧莲花的年轻人照片刷爆网络,成为各种佛系文案的配图,更是被做成微信表情包。“佛了”是对“卷不动”的态度。本该“浓”的青年人褪色了,变成了“淡”人。“莲花”和“道服”这样一种古典文化中的物象,兜兜转转一圈,以一种调侃的方式,再一次切中人心。此时的“淡”与彼时的“淡”有相似之处,比如都是因为“浓”不了,被迫“淡”。也有不同之处,毕竟,新一代生长于经济社会、信息社会,价值观日趋多元的社会,“淡”也可以是一种静默的态度。
与朋友就此话题聊天,想从经典文学作品中找出一个“淡人”,起初觉得困难重重,突然就想到了加缪,默尔索不恰好是个淡人吗?母亲死了,他淡淡的,开枪杀人,是淡淡的,被审判,还是淡淡的。而“淡淡的”,恰好成就了他的罪名。《局外人》这样一个标题,正是“淡人”的一个注解。只不过,这表面的“淡”,或许正源自其内在的“浓”。
(作者系青年小说家,《收获》杂志编辑)
情绪何以价值
蒋在
在将小说集《飞往温哥华》的书稿交给中信出版社的编辑之前,我做了最后一次校对工作,其间,我发现了一个之前从没有发现的主题:小说里的好几个主人公总在无休无止地驶向一个又一个的目的地。无论他们是在自己的车上或是别人的车里,他们都在渴望移动和速度。
在写作中对“驾驶”这件事的痴迷令我感到惊讶,但这也不是那样的无迹可寻。实际上,我经常会做此类梦境,这几乎困扰了我多年(昨晚我又做了这个梦):因为各种原因,我陷入陌生的某地(常常是在海外),在梦里我迫切地需要车,没有车就意味着我没有办法去任何地方,活动空间大大受限,而对于没有车的困境,我常常在梦里变得束手无策。几乎每次都要去租车行,为了避开高昂的费用,在梦里有几次会出现一个印度裔的老人(印度人在海外经营的生意常常会比白人提供的价格更低,但是也在某些方面无法提供保障),他车行里的车大多是10年以上但维护得非常好的黑色本田车,那种黑色因为长期的光照在白天呈现出的是一种褪色的、类似于黑棕的颜色。最后总会因为阴差阳错的原因,导致我在梦里没有一次如愿以偿地取到车。
某一天,我惊诧地发现我和“车”相关的纠缠不仅是在梦里,还在虚拟世界中。
2019年年底,我重新下载了游戏“跑跑卡丁车”,新年那几天,我每天在线时长高达5个小时。这曾是我童年最喜欢的游戏,也是我接触到的第一款网游。那时还在上小学,午休时几个同学带我到学校附近一家网吧,上网一个小时两块五毛钱。有时候不太走运,有的电脑上没有下载过“跑跑卡丁车”,需要在网页上重新下载,会耽误好一会儿。为了让整个过程都在做些什么,我有时候也会打开QQ音速或者劲舞团,消磨等待的时间。阳光下,网吧里弥漫着二手烟的雾气,以及此起彼伏敲键盘的声音,还有一些初中孩子在打一款射击游戏,我们每个中午都沉浸在被家长或是老师发现的恐惧和刺激里,这些时间勾勒出了我童年屡屡尝试“堕落”的轮廓。
后来,我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学习上。我不再玩任何游戏,甚至也不再看电视。直到2019年,我暂时告别了学业,也几乎是同一时刻,我重新在手机商店里找回了“跑跑卡丁车”。几乎是为了弥补童年,我开始报复性地玩游戏。甚至还为了里面的车辆、皮肤、人物充值氪金。
这些年这款游戏出现了新的人物,新的车,但我始终只对小学时期痴迷过的那款车感兴趣——一辆叫天浪的摩托车。小的时候没有那么多钱充值,所以经常在比赛中跑最后一名,那时候我就特别渴望买一辆好车,能让我在比赛中拿到靠前的名次。
“跑跑卡丁车”中有一个地图,叫“森林发夹”,以前玩的时候每次跑不到终点,游戏就因别人完成了地图而结束。2019年时,我几乎只玩“森林发夹”这个地图,在一次又一次地完成地图中,我才终于在游戏里达到满足,以至于告别了对这款游戏的上瘾。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打开过这款游戏,它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魅力。我那些花在里面的时间也几乎成了对童年压抑的放纵进行的报复性补偿。
拉康的哲学体系中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缺失”(Lack),我们总在日常中试图去找到拼图丢失的那一块,好来补全我们自以为的缺失。回望过去这一年,年轻人不断地用“谷子”“jellycat”这些翻红的物件,弥补缺失的童年经验,提供当下的“情绪价值”,以达到“重新养育自己”的目的,都是这样的逻辑。我至今仍然无法确定“驾驶”或是“车”在我的生命历程中意味着什么,但我现在明白了,缺失是无法确定和寻找的,我们一次次地尝试不过是把缺失的这一部分描摹得更加完整。
(作者系青年小说家,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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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文艺报》2025年1月20日6-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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