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斯诺:在大理府过中国年

时事   2025-01-30 10:01   北京  


在大理府过中国年


埃德加·斯诺/文

李希文/译






一切是那么辉煌灿烂,比平时见到的还更加耀眼,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刚从静谧的暗红色的群山中走来,就看到这阳光灿烂的一切,才产生这种感觉的吧。一刹那之前,我还在树阴密布的河谷中,在昏暗的山坡上,走了一程又一程,还以为此生此世再也走不完了。突然之间,不透明的面纱被摘下,你和天神竟靠得这么近,像在清晰的梦境中一样,你睁大了眼睛,看着骄艳的阳光像春风化雨似的恣情地撒落下来。巍峨壮丽,崇高而带一点可怖,比富士神山还要高,披着在热带的阳光下映着红色的、终年积雪的斗篷;峰峦不止一个,而是十几个,一个更高过一个,一直到最后,在激烈的狂喜中,好像被狂风卷起来似的,出现了将近三英里高的顶峰。这就是苍山,这就是大理的雪山。

直通大理的皇家古道到此为止,到缅甸的黄金之路从这里开始。在这里,借上帝的慈悲,我的四川厨师终于被解雇了。不过这是另外一个故事。

大理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人们都说,它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看上去,不像有一千岁的高龄,因为在中国真正有此高龄的城市并不多;但是,一千多年以前很可能它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这话也并不自相矛盾。事实真相是这样的,中国人盖的房子很少有能维持到一百年以上的。有的庙宇或是皇家陵寝可能超过此限,但即使是这些建筑物,在一个世纪之内也少不了要重修一次。原来他们的做法是这样,老的建筑物如屋宇、商店、城墙、城门倒塌了,就按原样在原址进行重建,尽管真正古老的建筑物并不多,但可以按原样一次又一次地重建。大理的情况也是如此。这座城市历经地震、兵燹、洪水的破坏,它仍然保持着原貌,没有什么变化。

有一样东西可以证明大理确实是一个古老的城市,而且有着很不平静的历史,那就是在苍山斜坡上数以千计的墓葬。如果你是一位汉学家,你可以从大理石墓碑上所镌刻的时间看出,那个时候天子还没有能够让云南感受到他的权威呢,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远的地方还有另一座坟,是前几年清朝为纪念在潘泰人(Panthay)起义中丧生的士兵而修建的,起义以大理为中心,由穆斯林苏丹苏莱曼(编者注:指“班赛苏丹”杜文秀。)为维护先知的荣光而发动的。

城市建在浅滩平原上,一边是顶峰终年积雪的苍山,另一边是一个有着湛蓝色湖水的巨大的内陆湖泊,因其波涛汹涌,中国人不称它为湖,而称为海,名叫洱海。古老的城墙,上面建有钝锯齿形的城垛,共有四座城门,其中南城的城门相当漂亮,但已为上一次地震所破坏。两条主要的街道,成直角相交,分别连接四座城门,南北向的大道为主要的街道。这里聚集着富裕的商人。到了赶集的日子,附近的流浪汉和江湖医生都来做生意,他们蹲在地上,篮子里装着形形色色的东西,从优质的云南胡桃、橘柑到麝香、人参都有,他们说他们的人参可使八十岁的人恢复一切青春的活力。

我到达大理时,正好是中国的大年三十,全城充满着节日狂欢的气氛……这是访问大理的大好时光,因为城里面可以看到许多部族的人民,异彩纷呈。有瘦高型的西藏人,穿着羊皮衣服,散发着糌粑和酥油的气味。他们骑着长毛的高原马,从人群当中穿过,马背上铺着拜佛用的毛毯,马脖子上挂着叮当作响的铜铃。民家(编者注:20世纪50年代前,人们称白族为“民家”。)妇女身穿紧身上衣,下面是蓝布长裤,镶一道红边,裤脚扎在颜色鲜艳的裹腿里。她们背着大捆大捆的枞树树枝。男男女女的彝族人,睁大了诧异的眼睛看着货郎担,为采购一年一度的新衣服而讨价还价。为数不多的纳西族人,佩带着宝剑,他们的服装一半用皮毛一半用小块小块的、五颜六色的布片拼缀而成。他们显著的特征,一是肤色黑,比印度人还黑,二是走起路来都迈着英俊的大步。还有和尚,穿着他们肮脏的长袍,剃着光头,他们正在化缘,念经的声音很大,压盖了其他的嘈杂声。马帮的牲口驮着一年最后一批驮子蹒跚地走进城来。穆斯林戴着白色头巾,分散在各处,他们多半是店铺老板。当然,最多的还是汉人;差不多每一个人都在尽情享受,这是他们过节的习惯。这一切多么令人难忘。

我在市集上漫步,后面聚集了许多好奇的青年人。他们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老盯着我这身他们认为古里古怪的衣服,他们竖起耳朵,注意听我讲出来的肯定也是古里古怪的汉语。我已经习惯了,不再对他们感到心烦,反而觉得是生活的一部分。只有到了夜里,当街上耍龙灯驱鬼的时候,我的杂耍就再不能吸引白天那些年轻的观众了。




龙灯非常奇妙,在庆祝春节的活动中占有重要的位置。我为龙灯奇特的姿态所吸引,跟随着它进去,加入了狂欢的人群。龙的身子长二十英尺左右,是用竹条编成的,外面覆盖着一层仿佛是涂过漆的透明的绿色布料,龙头很大,有点可怕,眼睛喷出火苗。整个龙看起来像真的一样。十几个和尚藏在龙身子下面,手持火把照亮龙身,并引导龙踏着一种奇怪的舞步前进。在前面开路的是一个乐队,他们纵情地敲着锣、鼓、钹,吹着笛子,拉着胡琴。在锣鼓喧天的乐队后面,就是驱鬼的队伍,其实就是几个和尚。他们忙着放炮仗,时而念咒,时而念一些其他迷信的句子。

龙灯几乎上上下下每条街都去过了,有时停在一个商店门口,年老的商人正在换贴新年的门神;有时停在一家旅店门口,旅店老板拿出一碗又一碗热乎乎的米花茶来招待和尚们。龙灯在文庙面前欢腾飞舞,一位年事很高的老者静悄悄地坐在那儿,面带微笑,仿佛在考虑明年春节在同样朱红色的烟雾中龙是不是会把他的灵魂带到玉皇宫去。游行队伍继续迂回前进,绕着神秘的“人”字形,有时画着奇妙的圆圈,锣鼓更是敲得震天价响。队伍后面,跟着一大群小孩,还有一群欢笑着拥挤向前的青年男女,他们一个劲儿地忙于把旧年的邪祟从每一家门槛清扫出去,各家的人都出来迎接代表新的一年的龙灯。

我自信我已经完全习惯于听中国话了,对我来说,我周围的人不讲汉语还能讲什么,听到讲汉语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但是,当我不期而然听到群众中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准确无误地是纯正的美国英语,这一下我可真惊呆了,以为说话的人是从另一个行星上下来的。 

“你啥时候来的?”这个声音问道。

原来是一个高个子年轻人,肤色白皙,相貌端正,肩膀宽阔,眼睛较大,呈最明净的蓝色。他身着中式长袍,足踏中式布鞋,微笑时露出洁白的牙齿。他是这么多天以来我看到的第一个白人,当然不算我那个旅伴。我控制住内心的激动,用他那种满无所谓的调子答道:

“今天早上呗。我与洛克博士一起来,可他已经踅向丽江方向去了,我要去缅甸,正在找马帮。我叫斯诺,你呢?”

“我叫库恩,在这里办教会,属中国内地会。”

我们握握手。

他又问:“你住在哪里?”

“那边,靠近南城,在里茨-卡尔顿饭店(the Ritz-Carlton),我住的是中式套间,老鼠、蜘蛛、虱子一应俱全,外加有窟窿的屋顶。妙极啦。”

“行啦,挪到我那儿来住吧,”他发出邀请,“库恩夫人和我给你提供一间干干净净的房间,还有卫生的食物。你知道,我们过得很简朴,但我相信你会觉得比你住的旅店好。”

我也当然是这样想,但我认为,在接受他的邀请之前,应该让人家知道,我既抽烟,又喝酒,礼拜天早上要睡懒觉,还打牌;否则就对不起人家。我正告他,所有这些毛病我都犯。我什么全可以不要,但香烟是决计不能放弃的。他还要不要我?

“抽烟是一种恶习。”他说,“不过,还是马上搬过来吧。我们可以容忍。”他露齿一笑。他是一个很好处的人。我又问了他一个问题,问得很不礼貌,但因为时间不允许,也顾不上什么劳什子的礼仪了。 

“你有没有浴室?我长期没洗过澡了。”

“我们有一个铁皮浴缸,热水多的是,凑合着也算有个浴室吧。”他说。

“带我走!”

他带我去了。我从我娇嫩的表皮细胞上褪下了一层一层的云南尘土,足足一个钟头以后才站起来。我觉得神采焕发,全身暖烘烘的。在库恩中式房屋的小阁楼上,我倚着窗棂,点燃了一支香烟。



一切是那么宁静,只是偶尔还听见很晚才开始庆祝活动的人家燃放的鞭炮声。星星出来了,在沉郁阴暗的天空闪耀着明亮的白点。夜是那么宁静,就像刻在深色石块上的一件工艺品。在屋顶剪影的曲线后面,升起更高更宏伟的苍山峰峦的身影,像王室的金银财宝一样在夜幕下闪闪发光,它们蕴藏着不可知的谜。我前进的道路就要绕过它们,在它们后面就是我的目的地缅甸。

摘自《印象春节》

(文章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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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印象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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