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霁:歌舞照亮大山深处

时事   2025-02-03 10:00   北京  


出北川新县城,很快就进入深山中。路如藤蔓,攀附于断崖绝壁,沿途乡镇如瓜一样被串起。霜降已过,依然细雨连绵。正在改造的公路上,一个老太太撑了把大黑伞在泥泞里艰难地行走,闪避着汽车溅起的泥水。


我把车慢慢停在她身边,开车门,请她上车。这是一个羌族老年妇女:阴丹布衣裳、绣花围腰、黑色头帕,多褶皱的脸上浮漾的微笑如孩童般单纯。她告诉我,她叫沈福珍,89岁了,就住在前面的麻窝。她去街上看病,顺便买些东西。


沈大娘下车的路边有个小店,卖些日用杂货,也卖猪饲料。老板张志贵是个留着一撇小胡子的中年人。他主动搭话说:“你莫看我们麻窝小,历史悠久得很,当年啊,这地沓热闹得不得了呢。”


于是,我把车停到路边,顺便看看麻窝。


一条小街,长不过百米,生猛地起伏蜿蜒着。参差的房屋都是瓦顶,虽然砌着砖墙,安着铝合金的玻璃窗户,有的屋顶还支着钢架、盖着塑料雨棚,但老街的痕迹还在。街面、墙角、台阶、檐沟,那些来自久远年代的石材,在风化,在碎裂。潮湿的季节里,蔓延其上的青苔强化着它们残存的古老属性。偶尔还有精致的木楼、花窗和栏杆,陈旧的木质镶嵌在灰白瓷砖和雪白外墙为主的杂色中间,是醒目的补丁。


显然,这里曾经是集市,也是过境的唯一通道。道路通向青片河边,也许是上游有小寨子沟保护区的缘故,植被很好,没有水土流失,河水不似白草河浑浊,清清亮亮的河水,带活了深秋里萧瑟起来的河岸。昔日,河上架有竹缆桥,通往青片河最上游那些羌寨。从残存的那些古建筑,可以想象当年那个拥有很多商铺、餐馆、酒坊、茶馆、当铺和染坊的麻窝有多热闹。


“耍板凳龙,那才是麻窝最热闹的时候!”张志贵兴奋地说。


原来,他就是耍板凳龙的,并且有传承。


说起板凳龙,张志贵立刻额头发亮,满面红光。见我兴趣浓厚,他立刻穿上舞龙才穿的羌服,找到钥匙,去村公所取出一条龙,不但让我仔细看,还抓着龙脚在细雨里呼呼舞动起来。


这龙并不长——龙头龙尾加起来最多一米二长。龙肚子上安的四条短短的腿,其实就是舞龙的把手,竹管做的,尺把长,让龙看起来很像乡间的长板凳。不问也知道,“板凳龙”就是因此而得名。


板凳龙

板凳龙的龙身,骨架是竹编的。竹子必须砍处暑以后的竹子,划为篾条后还要用开水煮过以防止虫蛀。龙的骨架编好以后,外面再用火麻编织缠绕,最后蒙上龙皮。龙分为青、绿、黑、白、黄五种,分别代表撒向人间的五段龙身,也代表东南西北中五个龙王。羌人男男女女都上阵表演,表演时一般有三个人,两人在前,各抓一只龙脚;一人在后,抓两只龙脚。主要在节日的街头和院落表演——但凡节日,冬至、过年等,都是最火的时候。


张志贵从孩提时就迷上了板凳龙。大锣、小鼓、铙钹、马铃子,全套的响器响起来的时候,孩子们就魂不守舍。张志贵看得手痒,12岁就上场舞龙了。


张志贵从老一辈人的口里知道,至少在清代,乡亲们就开始舞龙了。因为这是当地最“高大上”的公众文化活动,舞龙的高手们在乡间像明星一样被乡亲们追捧。


他的师父是大伯周张武。既然是大伯,本就应该姓张。但在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战争吃紧,国民党政府疯狂拉壮丁。为了不当炮灰,张姓兄弟变成了异姓兄弟:老大周张武,老二巩张全,老三张维成。三兄弟三个姓,但都把一个“张”字藏掖其中。


其实,老张家本行是厨师,板凳龙只是业余玩玩。他们的厨艺远近闻名,附近的红白喜事都抢着请他们。无论是厨艺还是耍龙,周张武影响最大。他在乡政府当炊事员一直到退休。要说玩儿,板凳龙、狮子、笑和尚、龙灯耍宝,哪样都精湛。


周张武已经去世十年,搭我车的沈大娘,正是他的老伴。


马马灯


说到板凳龙,就不能不说“马马灯”。


板凳龙起源于麻窝,大本营也在麻窝;马马灯则起源于龙背村,大本营也在龙背村。麻窝和龙背,都在青片河边,相隔十余公里。


张志贵一个电话,就喊来了龙背村胡家大院的熊登银——马马灯的非遗传承人之一。


谁也想不到,在大山深处,一种极乡土的民间戏曲,居然和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扯上了关系。


在龙背村,一段马马灯唱词几乎人人会唱:


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门前挂红灯。

我乃前朝赵匡胤,为送京妹出朝廷。

酒中误把良将斩,斩了良将郑子明。

三春关内把反造,斩了黄袍折罪名。

元宵佳节春灯会,百家门上除瘟神。


村里传说,两百多年前,几个放牛娃把牛赶到土主庙旁,牛一放就玩开了。他们把牛嘴笼拴在腰间当马头,折一根马桑条子作马鞭,很写意地扬鞭催马。玩得很开心,收不住手,可不久之后,不知是否是巧合,可怕的牛瘟来了。他们找到释比(羌族巫师),释比的对策是敬神、许愿,继续跳马头舞。他们照释比说的做了,果然,牛瘟很快好了。乡亲们觉得这种马头舞好玩,决定继续跳下去。后来有戏班子来唱《赵匡胤千里送京妹》,乡亲们觉得赵匡胤是皇帝老儿,有杀气,更能够震慑邪魔,于是,就让他进入马马灯,为这一带的老百姓“打工”,完成撵瘟神的任务。因此,马马灯还有一个很好玩的叫法:“耍赵匡胤”。


龙背村的村民正月初五从山顶的玉皇庙请神,出灯,再到每家每户去跳马马灯,请神,安神,说吉祥话扫瘟神。活动一直持续到元宵,耍灯的足迹遍布邻近村镇的家家户户。


一段完整的马马灯表演,至少需要十一个人的完美配合。耍手(表演者)四人,分别饰演赵匡胤、马夫、京娘、京妹;灯头两人,负责举着写有神位的牌子;乐队五人,唢呐匠加四名打手——负责演奏锣、鼓、铙和马铃子。


表演的一切道具、乐器,事先都由释比开光。


马马灯的表演是从请神、敬神开始的,他们凌晨就出发前往玉皇庙。


可以想象,群山还在沉睡之时,这支队伍走在崎岖的山道上,会闹出多么大的动静。几个耍手身上系着的铃铛暂且忽略不计,只要彪悍的打手们憋足劲,放手鼓吹和敲打那些唢呐和响器,惊诧的声音便会响彻天地之间,一定会吓得山间鬼魅四散而逃。


过去,在玉皇庙除了祭祀玉皇大帝,还要敬王母娘娘、川主大帝、观音老母、土主大帝、药王大帝、猪瘟天主、马王大帝、牛王大帝以及门口的天门土地诸神——他们想得起来的各路神灵,谁也得罪不起,必须一一拜祭。拜完诸神,释比还要用鸡冠血和清水分别给马马灯和众乡亲除秽。一系列烦琐的仪式结束以后,才正式开始出灯。于是,最热闹最劲爆的大年活动,由此拉开大幕。


昔日的北川羌人,生活在大山深处,触目皆山。自然可畏,人很渺小,生命很脆弱,命运很无常。他们战战兢兢地活着,既需要有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他们摇摇欲坠的生活,也需要有热热闹闹的娱乐来照亮他们的生活。


板凳龙和马马灯,正是这里的人们独创的民间艺术,娱神,也自娱。两种民间表演形式,有同有异,但本质相同。他们的表演,范围在扩展,影响在外溢。到了当代,板凳龙和马马灯更加被生活富足的人们追捧,现代交通让两个本来就相距不远的地方,更近在咫尺。有一天,它们相向而行,终于相遇、相融、相得益彰,变成了分分合合、可分可合的“麻龙马灯”。


生活在日新月异的时代,深山里也有推陈出新的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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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文艺报》2025年1月15日6版

微信编辑:王靖茹(实习)

二审:许婉霓

三审:李晓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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