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词写作:千秋
付一凡
付一凡,2001年生,北京师范大学在读硕士。小说散见于《山东文学》《作品》《西部》《时代文学》等刊。
湖心的千秋
文丨付一凡
我姐姐水淋淋地戳在房门口,像一棵站立的、被打湿的菠菜。类似海藻的碎屑粘在她的发梢上,发出水和鱼类身体的味道。我必须说,水是有味道的。而姐姐与水打了许多年交道,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进……进来吧。”我尽量用轻柔的声音说,似乎怕吓到她——但害怕的本应是我。实际上我并无恐惧,意识清冽冷静如一尊雪山,山口传出笃定的声音,告诉我这只是实感很强的梦。
我姐姐拨开湿漉漉的头发,抬眼瞅我,眼神有些怯,与记忆中的面容别无二致——从小,我的双胞胎姐姐便长着与我几乎复制的面孔。但这么多年过去,眼前的她仍保持14岁的身形,而我已经长成一个成年女人的模样。我是姐姐永远都追不上的样子了。
以俯视的视角看下去,我讶异于她的瘦削,全然不像小时候我眼中的姐姐:四肢修长,骨架很宽,穿蓬松的衣物时显得臃肿甚至壮硕。这些特点被俱乐部的教练指认为“游泳的好苗子”。她的个头在同龄人中很高,12岁后更像一根拔节的竹子,体育课上跑起来呼呼生风。虽然长相相似,我却孱弱瘦小,被班里的男生起外号“火柴人”。很难想象我和她是同卵双胞胎,在子宫里共用一个胎盘。长大一点,听妈妈开玩笑说,姐姐那时就与我拼命争夺养分和羊水,毫不留情。“你俩会定点打仗呢,在我肚子里争地盘,你一拳我一脚的。”姐姐眯着眼睛笑,呲出圆圆的牙齿,我只是扒米饭,然后和碗筷一起沉默。
她总是这样笑,一副心比天大的样子。我猜这不过是伪装,她应该很讨厌我。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出生的时候差点没了,保温箱险些成了最终归宿。这样的虚惊一场延伸到日后生活,是绵绵不绝的弥补。弥补的发出者是爸妈,受害者是姐姐:玩具零食、电视频道、商场里抽奖中的儿童手表,姐姐从不情不愿到满不在乎地让给我,经历了怎样的心理历程,我不得而知。
然而奉献并不意味着默契与亲密的加深。除了火烧云迸发的那一次,我和她从没发生过双胞胎的心电感应。我们是世界上最生疏的双胞胎。我们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就像两只拍子凌空挥舞,球技拙劣。
我回过神,姐姐架着胳膊站在我的床边,张张嘴但没有说话。我们软弱无力地沉默。记忆里的细节是鹅卵石表面的花纹,流水随时间流过,将纹路一点点磨去。
“为什么不去看看妈妈呢?”我说,“妈妈特别想你。”
是妈妈把我们送进游泳俱乐部,7岁的我们和其他小孩一起练习憋气、自由漂浮、岸上打腿。姐姐最初的表现泯然众人,我同样平庸,奇迹——或许可以称之为奇迹,发生在正式下水后。在教练不可置信的注目下,姐姐第一个摘掉浮袖,然后迅速和水融为一体。像绿萝进行光合作用、蝙蝠通过回声定位,像一切自然现象自然而然,姐姐的臂展就腾起了漂亮的弧线和水花。在哗啦啦的回声中,她变成千万颗水滴的组合,变成水的身体的延展。
妈妈微微张口,望着泳池中银鱼般畅然行进的姐姐,像大脑做出反应前意识凝滞的瞬间。几年后妈妈接到警方的电话,也是这种表情,似乎激烈的情绪需要缓冲加载才能喷涌而出。“小秋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孩子,一定要坚持游啊!”教练的眉毛要跳起舞来,转头看到我披着毛巾站在一边,“小寻也很好。”
其实孩子对语言的敏感超乎想象,大人却总以为他们易被话语糊弄。我知道教练的第一句话是实心的,跟上的那句是体面,是客套。我讨厌这种补充的好心。然而双胞胎之间无形的“链接”无法避免,在绵长无期的日子里,在亲戚、朋友、老师的嘴巴里,我和姐姐无一例外成双成对,像一种打不破的宿命。而我总是那个“跟一句”。
直到姐姐被市里的少年游泳队挑走,我的主体性才慢慢浮出水面。姐姐临走前,我甚至还学不会漂浮。“你想象自己是一块轻飘飘的海藻。”姐姐扶着我的胳膊,而我浮在水面上。水波像柔弱无骨的手掌,摩挲我的后颈,漫上我的头皮。一串火花温吞地炸开,沿着后脑勺的中轴线一路狂飙到脊柱。我终于漂起来了,但我对妈妈说,“我不想学了。”妈妈松松快快地答应了,她对小女儿从不抱有期待。
姐姐扭着双手,指尖滴水:“我不敢去。”
我看到她的手指浮肿发皱,在姜黄色的灯光下近乎透明。我没话找话道:“警察……送来了锦旗。那时候,我怕妈妈看到会伤心,收进了储存柜。”我指指房间一角。
姐姐低下头,一束湿发黏在耳后,一束缠住面庞,看不清表情。我们隔一米远站着,像两个没有丝毫链接的陌生人。
回想起来,最初斩断“链接”的是妈妈。从游泳俱乐部退出后,资质平平的我走上了普通人的那条路,而妈妈决定让姐姐向专业运动员方向发展。姐姐开始缺席课堂,不训练时窝在教室最后一排,和一个高高胖胖的壮小子挤在一块,那个男生会把鼻涕偷偷抹在课桌的隔板上。上了初中,姐姐所在的队伍定期集训,我的学业压力增大,我们不再并行,甚至不再见面。
“原来你还有个双胞胎姐姐呀!”新朋友来到家里,看到全家福的相片说。
“她要训练,很忙的。不常回家。”我甘之如饴地回答。
姐姐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都是妈妈在餐桌上播报的。姐姐参与了某某比赛;姐姐进行了专项训练;刚过了14岁生日,她被选中去首都参与游泳锦标赛,大捷。妈妈在餐桌上说个不停,手里的筷子夹着肉丝,肉丝冷了也没放进嘴巴。“小寻,你姐拿到了好成绩,后天回来休假。她说晚上去接你放学,开心吗?”
我说“开心”,话从温热的喉咙里呕出来,暴露在赤裸裸的空气中,像小丑摔了跤。
姐姐要来接我的那天是周五。在下午的课间,我睡着了,梦里猛地一坠,脑袋像扎进了泥沼,然后是没有尽头的沉没。所有的器官都张开嘴,拼命吮吸空气。同桌把喘着粗气的我推醒,我揉着眼睛,心中的难过如同窒息。窗户半开,水汽充足。天边渲染了大片的火烧云,像燃烧到巅峰,即将殆尽的火流。
晚上下起了大暴雨。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着姐姐,雨衣的颜色有纯黑格子墨绿暗橙,人的脸方方尖尖瘦瘦圆圆,可是没有那张和我如出一辙的脸。我看到一个个子很高的女性,扑过去,那人转过来,陌生的五官。那天,我一遍遍打着没有回应的手机号码,心里说:“姐,你到底去哪里了?”
“姐,你到底去哪里了?”我问水淋淋的姐姐。这时,妈妈的声音突然出现了,在喊我的名字:“小寻,小寻?”
眼前的姐姐似乎害怕了,她发着抖,飞快地透明下去。我想抓住她,却扑了个空。房间里归于一片静寂,地板上留下一滩薄薄的水迹。
我睁开眼睛,妈妈的脸铺展开来。她红着双眼,一把抱住我。我把脸埋进她的肚子,上面鼓囊囊的,印着层叠的年轮。妈妈体内有咕嘟咕嘟的水声,来自一片黑暗的湖,多少年前,我和姐姐相互依偎着诞生在湖底。
那日深夜,警察拼尽全力,找到了姐姐试图去救的另一个孩子,却没有从湖里捞到姐姐。大雨倾盆,难以寻找,到最后整个世界都在洪流滚滚,只有妈妈的眼睛哭到干涸如沙。
有时我会想,在明亮宽敞的游泳池游了那么多年,最后背叛姐姐的是一片最亲近的湖。她走在去接我的路上,经过那片大湖就像经过她的宿命。姐姐水性那么好,怎么会被县城的湖困住呢?在我想象中,暴雨让姐姐睁不开眼睛,但她应该很快抖擞手脚,捏住鼻子,像蛙类一样蹬开双腿。她游了很长的距离,臂展腾起漂亮的弧线和水花,从遥远的、看不到尽头的湖的另一端爬上岸。
后来我又想,或许姐姐哪里都没有去。她陷入深深的湖心,被密密麻麻的水草缠住了。水草纵横生长,把她裹成一只茧。日夜流逝中,小鱼蚕食她的身体,水波轻柔地剥离她的骨肉。浮游生物、藻类、真菌,无数物种栖居在她的骨架上;数亿万个微生物群落在她的体内起伏。姐姐会变成一整套微型生态系统,像她的名字那样——永远不死,历经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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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文艺报》2025年1月20日8版
微信编辑:王靖茹(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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