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词写作:千秋
张哲
张哲,1987年生于北京。小说见《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西湖》《万松浦》《清明》等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刊物转载。小说集《共生的骨头》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如鲸向海
文丨张哲
曾经有段时间,我很热衷于在网上淘老物件,有一个固定的店我常浏览,店的名字叫“百年家书”。客服就是卖家本人,工余兼职经营这个店铺,回复有滞后性,我们靠互相留言的方式各取所需。店铺兜售半个世纪前的信件,英国明信片,德国邮票,甚至还有一个窗口专门销售那些在地图上已经消失的国家的邮戳,比如捷克斯洛伐克。我不知道店家是否在国内,但难以捕捉的上线频率让我猜测我和店家之间存在时差。我买的是英文信,信是随机发的,如同盲盒,等了将近半个月才收到,信被店家装在牛皮纸袋里,信封只剩下半截,抽出信纸,除了边沿被时间染成了焦黄色,信件依然保留着最原初的样子——墨蓝色的钢笔水,每个字母都平整圆润,词与词间隔很大,让整封信看上去充满了谐趣与童真。
信是寄给丹尼斯的,写信人是一个叫凯瑟琳的女人。
星期三,1月19日
亲爱的丹尼斯:
收到你的来信了,你在信里写了过往悲惨的一周,请不要这么悲伤,这样我也能好受点。我的每一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像是罗盘一样稳定精确:早上9点到10点,教八九十岁的老妇人们做呼吸练习。10点一刻到12点一刻,我们在门诊部工作,治疗各种疾病,从风湿病到扁平足,你能想到的所有,但科室太小了,一片混乱,理疗师忙于给每个病人铺床,如果够幸运的话,病人能分到一个枕头和一条毯子(这个很紧缺),我会安排病人轮流等着照红外线灯。有时候还要从另一个很远的医务室去取,但当我拿着灯回来时,往往会发现病人半裸,枕头和毯子又没了!午餐有一个小时,之后是漫长的下午,一直上课上到4点20。课程内容包括电疗法、按摩训练及理论。一切都结束后,我再疲惫地走回多塞特,吃顿饭,躺在床上听收音机。
今天病房里来了一个叫肯·摩尔的老水手,他是一个退休了的捕鲸人,他讲了很多与大海缠斗的故事,提到埋在莫克姆的那条鳍背鲸,他的脸上流露出了伤感,这是让我没想到的。与那些被捕猎的或者搁浅的鲸不一样,他说在大海的腹地,在鲜为人知的海域,鲸鱼的死亡更符合自然规律,有的鲸死后浮在海面,还有的沉入海底,安息于永久的黑暗中,这是鲜有人知道的海底秘密,摩尔说他也是猜测,凭借一辈子的经验。
自周日以来,这里再也没有下雪了,但仍然很冷。很遗憾,多塞特没有电话,这让生活变得难以忍受,所以我只能继续写作、回忆和做梦。
凯瑟琳
其实摩尔提到的大概就是“鲸落”,但在以捕猎鲸鱼为业的年代,人们还不知道这个词意味着什么,这是晚近的发现。读罢我忍不住给店家留言:还有凯瑟琳和丹尼斯的信吗?我以为店家又会很久才给我回复,但对话框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停了片刻,店家发来:还有一封撕坏了的,是男主寄给女主的,但不影响阅读。我等不及漫长的邮寄周期,包了红包让店家先发来扫描件,店家收了款,很快,隔着屏幕我看到了第二封信。
星期二,1月25日
亲爱的凯瑟琳:
我好久没见到你了,大概过了有……一千年。最近我读了一本心理学手册,让人烦躁,丧失信心,过段时间才能重振旗鼓。
我想你读这封信时应该是星期五,那么今天早上一觉醒来,你觉得自己成熟了一岁吗?我相信你不会的,祝你生日快乐。今天我这里的天气能让最平常的日子也变得特别——即使今天是折磨人的星期二。蓝色的天空、明亮的阳光,一切都如同汤匙一般闪闪发亮,虽然上述种种对于工作狂来说没什么用。
我回来后发现信箱快被各种来路的信件淹没了。阿拉斯加州的一家牦牛养殖场正在寻找一名实习经理,负责监督圣诞老人胡须毛皮衬里的生产。罗奇代尔的一家石棉公司提供了一个很吸引人的职位,但罗奇代尔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从所有的报道来看,好像很无聊。这个冬天,我要前前后后去6家公司,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我是一个多么好的年轻人,我多么想为他们工作,希望这些话能打动他们。
到目前为止,我的房间里光秃秃的,两堵白墙,一半的家具还没有送到,床在这样的房间里能巧妙地伪装成离岛。每个早晨的8点钟,负责这间房子起居的女士都准时来到我的房间,拉开窗帘,调整着她那张没牙的嘴,颔首微笑:“早上好,先生,早餐有腌鱼。”这是结束8个小时美梦的好方法。
我计划星期六上我的第一节网球课。教练推荐了一本小册子给我,书名是《网球求爱,或如何不作弊地打败女人》,我的第一个对手正是年轻的普拉茨,他练了很久的暴力正手,就是等着我呢。
谈到鲸的正常死亡,我脑海里只有捕鲸场血腥的交易,还有搁浅在海岸的死火山状的鲸鱼。还记得我们去博物馆看蓝鲸的骨架,隔着玻璃箱闻龙涎香的日子吗?我很难想象那种画面,那些巨兽在洋盆里血肉松动,经过淘洗,成为化石,埋藏于时间里。
假期我们可以去海边。
献上我全部的爱,丹尼斯
如海水一样,丹尼斯的信写在蓝色的信纸上,字迹是俊秀的花体,这也让他的字迹更难以辨认,我查了一些字典才读顺其中的意思。
或许店家在众多信件中也注意到了凯瑟琳和丹尼斯,突然和我达成了某种默契,一来二去久了,便能彼此多说上两句,也开始周旋于这对在时空上离我们很遥远的年轻人,一点点从时间的大海里钩沉他们的故事。店家说,情书是信件中最难找到的,在伦敦拍卖会上很偶然的机会发现,便赶紧买下,200多封。我不知道这200封里有多少是凯瑟琳和丹尼斯的,我毫不掩饰地对店家袒露了我很想全部买下的心愿,店家那边停了许久,说,手头的全给我了,其余的都已经卖出。又补了一句,他们还去了西德旅行,二战结束后,英德的关系经历了许多变化。男主在剑桥上学。他们1956年圣诞节的时候已经提到准备结婚。我问,所以最后二人结婚了?店家说:不清楚,他们之间的信件没有看到1957年之后的。又说,收藏很有意思,拨开迷雾,发现尘封多年的往事。
我把两封信放在一起,开始想象他们的模样,猜测他们的年纪,在地图上找寻他们曾经生活的位置。
过了半年,我无意中看见埋在一条条未读消息中的店家留言,她说在信件中找到了可能是凯瑟琳的照片。我立马包了红包给她,让她把所有相关的都寄来。她没有收红包,而是在两天后直接在留言框里发来了照片的扫描件,又说像这种信里附带照片的并不多,只有一张。我问:照片里的就是凯瑟琳吗?店家说不能完全确定,但照片背面确实写着凯瑟琳的名字。
照片是黑白的,看不出颜色,但明暗对比让我断定那是一个有阳光的早晨,照片里的女人很年轻,眼睛埋在阴影里,穿着带领子的连衣裙,头发编成麻花束在脑后高高盘起,腼腆地站在海边。海边——凯瑟琳和丹尼斯的约定让我可以确信照片里的女人就是凯瑟琳。店家说,名字下面有一行字,你可能知道什么意思,说完又发过来一个扫描件。我辨认不出这行字迹究竟出自他们二人谁的笔下,每个词都小小地挤在一起,像是暌违许久后的拥抱,字的内容依稀可辨:“人间那些不可思议的事都是默默地进行的,喧哗者不真诚,最深挚地怀念也是没有墓碑的形式的。它抽象,它永恒。”这句话读来是那么悲伤,我很难想象会有人在肖像的背后提到墓碑,这是不吉利的。几年以后我才知道,照片上的那句话出自梅尔维尔的《白鲸》,而为那枚小小的照片做此脚注的,究竟是凯瑟琳还是丹尼斯,又或者是如我一般的他们爱情的见证者,已然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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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文艺报》2025年1月20日8版
微信编辑:王靖茹(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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