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最初曾试图遮掩,但蜚声一时的俄罗斯“瓦格纳”(wagner group)雇佣兵在马里北部“大翻车”的消息最终成了纸里包不住的火。
从宣布“胜利”到承认“受损”
7月22日,马里军队(FAMA)透露正与“瓦格纳”在马里东北部靠近阿尔及利亚的基达尔区进行“平叛”和“反恐”军事行动,并乐观表示,在武装直升机和重武器配合下,胜利“指日可待”。25日,军方宣布“解放”距基达尔区首府基达尔市122英里的撒哈拉沙漠腹地商业中心安-阿法拉克(In-Afarak),并正“乘胜追剿”,但很快在网上传出“军队和‘瓦格纳’遇伏惨败,武装直升机被击落”的小道消息,但马里军方最初坚决否认,称“一切都在掌控中”,表示“武装直升机消灭了至少五个恐怖分子目标”、“占领多个叛军据点并杀死20多敌人”,但随后吞吞吐吐承认,有一架俄制米-24武装直升机“坠毁”,然而坚称该直升机系在基达尔附近“例行执行任务”时坠毁,并仍坚持“获胜”,称“军方仅阵亡两人”。
但7月28日,叛军组织“保卫阿扎瓦德人民战略框架( CSP-DPA )”发言人拉马达内(Mohamed Elmaouloud Ramadane)公开发表声明,称在马里东北部毗邻阿尔及利亚边境的廷扎瓦廷镇(Tin Zaouatine)对政府军和“瓦格纳”联军取得“巨大胜利”,并公布了许多图片和视频,其中显示大量政府军和明显为白人雇佣军的尸体和俘虏,该发言人称“胜利是毋庸置疑的,我们可以随时提供视频和图片证据”。
7月29日,此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瓦格纳”终于在其Telegram频道“Razgrouzka Wagnera”上发表声明,证实“马里政府军和瓦格纳第13突击大队(13e groupe d’assaut de Wagner)自7月22日至27日与恐怖分子和分离主义组织展开激战”,表示“最初大获全胜,但随后因沙尘暴而遭致上千叛军反扑”,虽然“至25日击退了无数次进攻”,但“随后两日叛军使用重武器、无人机和汽车炸弹疯狂进攻,导致我军伤亡”。该频道转发了第13突击大队向后方发送的最后一条信息“我们只剩下3个人,我们继续战斗”,并证实了此前小道消息所称“瓦格纳大头目被杀”的传闻,指出此人系第13突击大队大队长舍甫琴科(Sergei Shevchenko)。
马里军方的消息如今已被证明毫不可信,而“瓦格纳”仅承认“损失”并暗示敌军采用“人海战术”并使用“优势武器装备”,但始终不肯透露具体伤亡人数。亲“瓦格纳”的X账号“瓦西木.纳瑟尔”(Wassim Nasr,此账号已被删除)表示“‘瓦格纳’死12人,伤32人,政府军伤亡不详”;一名当地地方民选官员和一名前联合国驻基达尔特派团工作人员向法新社证实“至少看见15名白人雇佣军被杀或被俘”,证实最激烈的战斗地点在廷扎瓦廷以南的阿贝巴拉(Abeïbara ),“马里军队和‘瓦格纳’已败退”,但同时表示“这只是目击所见,确切数字不清楚”;当地专门监测激进组织的美国非政府组织SITE称,隶属于“基地”(Al-Qaeda)国际恐怖组织体系的“伊斯兰和穆斯林支持组织”(GSIM)作为主力参战,“至少打死50名雇佣军和10名马里军人”,但CSP-DPA坚决否认GSIM参战,并指责后者“贪天功为己功”;一名叛军指挥官因佐玛(Mossa Ag Inzoma)称“消灭数十人”,并表示“细节待稍后公布”,同时声称本方死7人,伤13人;BBC甚至援引匿名俄罗斯消息人士的证词表示,仅“瓦格纳”雇佣军就“可能死亡20-80人”。
无论最终伤亡数字是多少,这都是“瓦格纳”在非洲卷入当地军事冲突后最惨痛的一次“翻车”。
事实上,瓦格纳第13突击大队的“团灭”是百年来白人军队首次在非洲被当地非政府武装成建制歼灭,上次发生这样的事,还是1885年1月26日,英国驻苏丹总督戈登(Charles G. Gordon)被马赫迪武装歼灭于喀土穆。
最新消息称,7月30日,马里武装部队总参谋部发布新闻稿,证实马里军队和“瓦格纳”被“来自萨赫勒地区的恐怖势力联盟”包围,“我们士兵的勇敢和决心未能避免大量人员和物质生命的损失”,对战事细节的描述几乎全盘照抄了“瓦格纳”版本,包括“上千敌军围攻”、“自杀式攻击”和“敌人的优势装备”。
“翻车”的意义
众所周知,“瓦格纳”创始人普里戈任(Evguéni Prigojine)曾是俄罗斯总统普京(Vladimir V.Putin)的厨子,并因此因缘际会,创办“瓦格纳”为普京在世界各地干俄官方不便出面的“脏活累活”,以此换得普京对“瓦格纳”的百般扶持、纵容,依靠这一结合,“瓦格纳”不仅在两次乌克兰危机中风光一时,更在法国撤出其在萨赫勒地区军事存在后高调进入,风头一时无二。
尽管“厨子”普里戈任在戏剧性2023年“6.23”兵变失败后失宠,随即离奇死亡,“瓦格纳”在乌克兰的“戏份”也被卷土重来的俄罗斯军方瓜分殆尽,但留在非洲的“瓦格纳”依靠走私、收取保护费和有偿帮助萨赫勒地区穷国“反恐”、“剿匪”,依然维持较高知名度和“出镜率”,相较于要价苛刻且去意坚决的前“非洲宪兵”法国,和“出工不出力”的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ECOWAS)军队,“瓦格纳”看似“要价”不高,且乐意给饱受争议的西非几个贫穷内陆国当局干“脏活”,因此一度甚至“逆市走红 ”。
2021年12月“瓦格纳”高调进入马里时尚是克里姆林宫宠儿,当时普京政府试图借帮助政变上台且拒绝按计划交权的戈伊塔(Assimi Goïta)巩固政权,彰显俄罗斯在非洲的“国际影响”,“瓦格纳”残部希望借此巩固和扩大其在非洲萨赫勒地区的地盘和财源,而饱受叛乱和欧美“白眼”,又被叛军和“基地”系恐怖势力骚扰无宁日的戈伊塔政府则期待“瓦格纳”能填补法军撤走后的军事空白,维系自身在马里的统治。尽管“厨子”失势后身陷乌克兰战争和国际制裁泥淖的普京自顾不暇,对在非洲“开拓”兴趣减弱,也似无心关照忠诚叵测的“非洲瓦格纳”,但在非的“瓦格纳”迫于自身生存需要,在马里还是很“卖力”的。
“瓦格纳”在马里的辉煌巅峰,是2023年11月在多国电视镜头前“收复”一度被叛军占据的基达尔市,并在市中心原叛军据点升起俄罗斯国旗,此后“瓦格纳”、马里军政府和部分俄罗斯等地亲“瓦格纳”的激进民族主义者便大肆散播“瓦格纳”在萨赫勒地区“不可战胜”的神话——因为他们都需要这样一个“神话”,以凸显自己的力量、存在感,以及存在的可能性和必要性。
但这一切都随着此次“翻车”而幻灭:西非贝宁新闻网站AllAfrique评论称“廷萨瓦廷惨败首先意味着‘瓦格纳’神话的终结,今后他们在萨赫勒地区将不再受到此前那样的敬畏,因为事实证明在稍稍像样的对手面前他们并不管用”,而一名署名“阿波罗”的当地知名军事和地缘政治评论网友则辛辣地讽刺“瓦格纳”是“嘴把式”,这位似乎和叛军线人熟识的网友称,叛军私下表示“怕法国外籍军团,不怕‘瓦格纳’”,理由是前者熟悉叛军和当地情况,也惯于在萨赫勒地区反游击,因此比较难缠,而后者“水土不服”,只需耐心寻找适当战场、时机和破绽就可战而胜之。
据这位网友称,诨名“普鲁德”(Peoud,“骄傲”)的舍甫琴科名义上仅是大队长,实则是“厨子”死后在非“瓦格纳”的盟主和“精神领袖”,他的死对本就前途未卜的“瓦格纳”可能构成难以预料的巨大隐患,消息人士称,发出“我们只剩3个人”诀别典的正是曾担任“瓦格纳”首席全球宣传专家的他。除他以外,死于此役的还包括曾担任袭击武雷达尔(Vuledar)指挥官的伊利扎罗夫(Anton Elizarov,诨名“莲花”Lotus),,和“瓦格纳非洲”在Telegram上的“总宣传员”别雷(Nikita Bely,诨名“白袍”the White)。考虑到“第13瓦格纳突击大队”全军覆没,这种自诩“降维精锐”的白人雇佣军在其目为“野蛮落后”地区被“乌合之众”成建制团灭,其政治影响和心理创伤或许远大于纸面上的伤亡数据。
叛军由来
马里东北部加奥、通布图和基达尔三个大区主要居住着和北非阿拉伯人“沾亲带故”、和南方班巴拉等黑人民族较为疏远的图阿雷格人,后者长期以来一直谋求建立独立的“阿扎瓦德国”。2012年1月,受“阿拉伯之春”导致利比亚内战的影响,许多“基地”系国际恐怖分子渗透入阿扎瓦德地区,和当地阿扎瓦德分利主义者联合起来,富有战争和恐怖袭击经验且拥有跨国人员、财力和装备“暗网”支持的“基地”系和通晓地利的“阿扎瓦德民族解放运动”(MNLA)相结合,很快击溃马里政府军,一度占领了加奥、通布图、基达尔三大区大部,建立了所谓“阿扎瓦德国”。为此“非洲宪兵”法国紧急出兵发动“薮猫行动\”(Opération Serval),利用“基地”系一味推行原教旨教条激怒当地分离主义者的机会收复大部分失地,随后西非和联合国维和部队也相继进入。
一度消沉的阿扎瓦德分离势力随即调整战略,表面上宣称“只谋求民族自决不搞恐怖主义”,宣布与“基地”系切割(这也是他们此次坚决否认“基地”系武装参战的原因),2014年10月28日,7个分离组织联合成立“阿扎瓦德运动协调组织”(CMA),2021年5月6日又成立了代表性更广泛的联合组织“永久战略框架”(CSP);2023年2月8日,3家最大的分离组织联合成立“和平、安全与发展永久战略框架”( CSP-PSD ),如今的名称是2024年4月改的。当地观察家指出,联合后的分离势力在图阿雷格人中有一定民意基础,和“基地”切割后国际环境有所改善,而实际上随着“基地”等国际恐怖势力的式微,不少有战斗经验的国际恐怖分子为求生存,不得不“自降身价”,暂时隐藏自己原教旨思想,在叛军中“混饭吃”,相较于“阿扎瓦德国”时代的喧宾夺主和各行其是,如今的联合体战斗力更强,当地人排斥减少,又增加了隐蔽性,即便富有萨赫勒绥靖经验的法国外籍军团也很难对付,遑论“6.23”后已成丧家犬的“瓦格纳”?
“瓦格纳”的重挫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削弱其在非洲的“客户市场”,而这也许意味着继丧失在前苏联地区“皇粮”后,其在非洲萨赫勒地区的“自留地”也岌岌可危,能否在短时间内推举出有凝聚力的新首领,将成为这朵明日黄花未来生存的关键。
马里、尼日尔、布基纳法索刚在7月7日签署协议,成立所谓“萨赫勒国家联盟”(AES),这个由清一色军人掌权内陆穷国组成的“联盟”意在抵抗国际社会和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还政于民”要求,而“三穷抱团”唯一的力量依靠,正是当时被三国军方倚为长城的“瓦格纳”武力,如今“瓦格纳”名实俱损,“三穷”当局恐怕是另一个最大的输家——正如“阿波罗”所嘲讽的,“他们(三国军政府)让法国人滚蛋,说有俄国人就足够了,如今法国人不会回来,俄国人则成了最大的笑话,幸灾乐祸者可以等着看好戏了”。
常驻中非共和国、专注于关注俄罗斯、土耳其和萨赫勒地区地缘政治冲突的美国自由研究学者莱希纳(John A. Lechner )相信,马里军政权别无选择,“只能加大对‘瓦格纳’的投注,同时寄希望于普京政府增大在该地区投入”,这意味着重新组织更大规模的进攻。
对此曾在马里生活工作过一年多的本人认为未必能够实现。
首先,当前“瓦格纳”处境尴尬,俄罗斯又分身乏术,普京政府是否乐意认领这一既遥远又费钱、且看上去于自己要害无关痛痒的“黑锅”,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还很难说,毕竟目前莫斯科的“前排人物”几乎没有仍与“瓦格纳”友善者。
其次,此次大败与其相信“瓦格纳”的“敌方人海战术与先进装备、‘不讲武德’”说,笔者更相信基于对当地情况了解所作出的判断,即“瓦格纳”吃了“水土不服”却盲目自大、被使用典型沙漠游击战术和“十六字诀”相克。不管叛军和“基地系”究竟有多少关联,但百战之余的他们拥有参加过从阿富汗战争到马里内战一系列“反治安战”残酷战斗的大量老手,和美法等更善于这类战争的职业军队交过锋,图阿雷格人更在这一他们熟悉的区域和当地及外来强大势力缠斗了近两千年,在这片地广人稀、自然条件恶劣的荒漠,面对“主场作战”且经验丰富的对手,投入过少不济事,过多又可能陷入“高射炮打蚊子”的尴尬,更何况马里是赤贫国家,军政府又陷入国际孤立,俄罗斯当局态度叵测且同样分身乏术,即便这两家真的“横下一条心”打算“忝油”,也未必有这个底气,一旦被拖入持久战,这两家恐怕谁也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