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闪电开始划破前方乌云密布的天空，老王的内心涌起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快感。时间把握得再好不过，如果再晚五分钟离开通达大厦，需要穿过两条马路才能到达露天停车场的他，必然要被这马上到来的瓢泼大雨打个措手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天空仿佛被刚才的闪电撕开了一道口子，汹涌的雨水有如弹珠噼里啪啦地砸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就像老王的心情一样兴奋而急切。
老王想象着自己的爱车也变成一道闪电，将这眼前迷乱的雨夜撕开一道口子。但是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一直在提醒他，冷静，还必须冷静，还不能成为闪电！于是老王轻轻呼了一口气，按下了汽车的双闪键，把车速从原来的130下调到60。
今天，老王结束了为期一周在各地的奔波，参加自己新上映电影的发布会。出差前，他拍着胸脯跟老婆打包票说，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发布会一结束就立马回家陪你们。老王热爱自己的事业，更热爱自己的家庭。温柔的爱人，乖巧的儿子，幸福的家庭是他劳累一天之后最甜美的港湾。所以，离家一周的时间，让他倍感漫长。这也是为什么今天活动一结束，老王就急匆匆往停车场跑去，一上车就把车速飙到130的原因。
老王的车驶入一条长长的隧道，世界顿时安静了下来。在这个突然宁静的时刻，他的内心涌起了一种强烈的满足感。人到中年，虽然也有不少小挫折，但是他的生活总体来说是相当顺的。读研究生期间，他参加了《中国好电影》的选秀节目，本来是抱着参与式研究的目的来着，没想到竟然一路绿灯，拿到了当季的冠军。后来老王一边读书，一边拍戏，虽然一直都不温不火，但是他还挺享受这种随时“切换人生”的感觉。最近他刚拍完《三体》，已经有舆论认为这是他拍过的最好的一部片子。
汽车穿过隧道，乒乓作响的雨声随之响起。老王的思绪被带回到当下的夜雨，一道硕长而锐利的闪电再次划开厚黑的天空。
要是儿子现在能看到外面那个大大的闪电，不知该有多兴奋！老王摇了摇头，咧嘴笑了，真想这小家伙啊！他下意识地把头往右后方一扭，就像儿子在后排坐着似的。
有没搞错！儿子竟然真的坐在后排座椅上，正在盯着自己的左手看。怎么回事，老王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周围的雨声销声匿迹，汽车差点冲向高速路左侧的护栏。好在老王及时收回注意力，迅速将汽车方向调回到中间的车道上，倾盆的大雨再次响彻耳畔。
难道记忆错乱了，我最近根本没有出差？那我到底去了哪里？现在在哪里？准备要去哪里？
不对啊，明明在通达大厦待了一整天，电影发布会专门制作的水滴模型依然历历在目。那儿子怎么会在车上呢？他明明没有跟我在一起啊！
老王迅速看了一眼车载导航的目的地，没错，是回家的方向！
镇定，镇定！再想想，再想想，一定是记忆出了点什么问题。也许我这几天真的带儿子到了发布会现场，只是连着几天出差，我可能过于疲倦而出现了大脑错乱吧。
老王用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脸，仿佛这样可以让自己清醒起来。不管了，先回家再说。老王把车速又调到了130，他恨不得立马就回到家里，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
就在这时，后排的儿子开始放声大哭。老王以为是因为雷声太大或者闪电有点可怕，把儿子给吓哭了。于是，老王赶紧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这雨很快就会停的。然而，儿子并没有回应，也没有停止哭泣。
老王有种感觉，这个孩子仿佛并不是自己的。
汽车下了高速之后，雨势小了不少。许是这场暴雨将天地洗刷了一遍，或者是自己真的在外面出差了一段时间，老王感觉剩下的这两公里道路似乎有一种崭新的错觉。路口那块交通指示牌的文字依然写着“花城”的字样，但是总感觉字体和字号有些不一样。
哎，大概是自己有点神经质了吧！老王苦笑道。
汽车驶入小区停车场，停好车，老王和儿子坐上电梯。这电梯应该是被重新装饰了一番，连广告视频都换了。老王记得上次见的时候，也不确定是今天早上，还是几天之前，那个广告视频轮番播放的是一本叫《花村肖像》的非虚构文学作品，听起来似乎有点意思。现在却一个劲地播放治疗秃顶的药物和有关狗粮的内容。
走出电梯，快步来到家门口，老王顿时犹豫了。这真的是自己的家？为什么总觉得大门上贴着的“福”字看起来有些别扭。他幻想着屋里响起了一阵欢快的童音，儿子大声喊着“老爸回来了！老爸回来了！”门哐当一声打开，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蜡黄而疲倦的脸，那分明是老婆的样貌，只是仿佛老了10岁
不对！老王回过头看着似乎不太会走路的儿子，那应该是长得跟儿子一模一样的小男孩，只是充满了苦闷的情绪，眼睛始终不愿意直视老王，似乎并没那么正常。这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肯定走错家门了，甚至连小区都走错了！
还在发愣的时候，小男孩已经扑到妈妈的怀里。老婆用略带质问且明显不开心的声音问道，你们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还杵在那里做什么，带娃到嬉水乐园玩了一天，是不是变傻了！说着，女人转过身，拉着小孩走到客厅。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老王心里很清楚。这肯定不是他的家，家具和摆设差不多，但他的家没有这么混乱不堪；他的儿子不可能这样一句话都不跟他说，事实上他们之间一直都有很好的默契感；他的老婆也没有这样的坏心情，这是一种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无力感。是的是的，这就是最不对劲的地方，全家弥漫着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你怎么啦，一天不见，是不是一直在哭闹啊？老婆递给孩子一杯温水，关切地问道。
没事哈，他可能是今天有些累了吧。老王咽下了口水，却没能成功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那个，电梯里的广告视频，之前不是一直在播放《花村肖像》吗？
老早之前就已经没播放了呀！什么记性嘛！老婆奇怪地看了老王一眼。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长得丑胖丑胖的作者啊？
老王苦笑着低下了头。
那个，儿子今天表现怎么样？老婆正帮着儿子擦去眼角的泪水，带着疲惫的口音问道。
老样子呗。老王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你，觉得我们这个家庭怎么样？老王看了一眼老婆，又低下头。
什么怎么样，就那样呗，一个孤独症儿童和两个苦命的爹娘。你今天真是够奇怪的，没发烧吧？
老王一下子从沙发站了起来，差点叫出声。
在这个家里过了一周，老王真切体会到了孤独症家庭的酸甜苦辣，他一点也不希望这样窃取别人家的生活。比这更让他难受的是，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自己曾经幸福的家庭，就仿佛是自己背叛了这个世界的老婆和儿子，他们还在困顿中挣扎，自己却逃逸在外，过着轻松自在的生活。
一周之后，老王独自带着这个世界的儿子到嬉水乐园游玩。出门前，他拍着胸脯跟老婆打包票说，放心，交给我就行了，你今天就好好休息一天吧。老王努力表现出非常自信的样子，实际上，却一点信心都没有，他只是不想让老婆发现而已。在嬉水乐园，随着儿子的哭闹声愈演愈烈，老王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干劲很快就耗尽了。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的情绪也会被点燃并炸裂。
从乐园出来，路过一家书店，他拉着儿子走进去，买了一本《花村肖像》，准备带回去做个纪念。
开车回家的路上，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前方乌云密布的天空。说时迟那时快，天空仿佛被刚才的闪电撕开了一道口子，汹涌的雨水有如弹珠噼里啪啦地砸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只是，老王的心情不再兴奋而急切。
一个小孩在三四岁的时候，有一些奇怪的行为举止还容易得到大家的包容，可是当他已经七八岁，话还说不清楚，动不动就在路上打转转，看到别人的脚踝就扑过去揪，却对人本身没有什么兴趣。这个时候人们看他的眼神肯定都变了：迷惑、不安、厌恶。老王摇摇头，想把这些念头甩到脑后。
汽车穿过漫长的隧道之后，一道硕长而锐利的闪电再次划开厚黑的天空。坐在后排的儿子原本吵吵闹闹，突然静谧无声。老王扭头一看，发现儿子根本不在后排座位上。老王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周围的雨声销声匿迹，汽车差点冲向高速路左侧的护栏。好在老王及时收回注意力，迅速将汽车方向调回到中间的车道上，倾盆的大雨再次响彻耳畔。
终于回到熟悉的家门口。许是听到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动静，屋里响起了一阵欢快的童音，“老爸回来了！老爸回来了！”门哐当一声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稚嫩而阳光的笑脸，那分明是儿子的样貌！
老婆从房间走出来，带着一种熟悉而又甜美的微笑。杵在那里做什么，出差几天是不是变傻了！说着，帮老王卸下肩上的背包。
许是在嬉水乐园耗尽了情绪，老王并没有因为回到了自己熟悉的世界而松一口气。从今以后，他都会因为背弃那个孤独症家庭而充满愧疚之情。
是啊，那个世界一点都不完美，甚至可以说糟透了。没有任何幸福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你有幸遇到，请好好守护它。
你看到外面那个大大的闪电了吗？老王把头一歪，笑着跟儿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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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辉煌，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研究员，广东省精神残障社区服务促进工作委员会委员
编辑：Su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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