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人公开指责穷人的剧目,总在历史舞台上循环上演。上世纪60年代,东南亚村庄的富裕村民将穷人困境归咎于“游手好闲,不想工作” (《弱者的武器》,第194页)。2023年李佳琦在直播间怒怼打工人:“有时候要找找自己的原因,这么多年,有没有升职加薪,有没有努力工作?”有时甚至会拿着“富人装穷反诬穷人”的剧本,富裕村民坚称自己生活艰难,一如柯文哲银行卡存款过亿,却向支持者哭穷说付不起便当钱。又如“明德事件”中佯装成艰难打工人,向网友倒苦水的李明德。能够被公开听到的声音,只有富人对穷人的指责声,贫穷永远是个体失败的证据,富有则需巧言伪装,扮演受害者。穷人的声音是听不到的。穷人对富人的指责却只能在团体中、沉默中进行,以“背地诽谤”“装糊涂”“假装顺从”等方式作为“弱者的武器”,“避免公开的集体反抗的风险”(《弱者的武器》,第2页)。上世纪华北农村发生的集体逃税也验证了“弱者的武器”的普遍性,因为无论梁漱溟如何地解释中国古代社会并不存在阶级对立的情况,贫富差距也是事实存在的。当我阅读《弱者的武器》时,我几乎无可避免地去想,出现在书中的所有人物早已长眠,而他们留下的故事被世上的人们重复着。“躺平”“摸鱼”代替了上个世纪的怠工;网络空间的匿名吐槽,延续着村庄暗夜里的流言蜚语。他们在不同时空重复着相同的台词,永远不会相识,只是这样按照公式度过一生。不只是穷富,世界上大小事情,似乎都在永不停歇地周而复始着。技术进步带来的恐慌循环降临。1970年代马来西亚塞达卡村的农民,围观深陷泥潭的拖拉机时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2023年的程序员们则在ChatGPT犯低级错误时截图狂欢。被机器取代的恐惧,从内燃机时代延续到AI时代,人们的应对方式竟然如出一辙——在漏洞中宽慰,在狭缝中狂欢。自杀也有它的方程式。从吴飞对自杀现象的研究中可以看到,在华北农村年轻女子自杀多半是因为和丈夫发生了矛盾,年轻男子自杀多半是因为被指责不会干活,老年人自杀多是因为儿女不孝,或者管得太严,或者太冷漠。学生跳楼多是课业压力,老人跳楼盖因儿孙不孝,门庭冷落。当我们将自杀数据输入统计模型,输出的因果链条整齐得令人窒息:性别+年龄+社会角色≈可预测的死亡诱因。对死亡缘由的不解,同样周而复始。兰枝因为儿子偷跑出去打游戏机,急火攻心下喝下农药,而其儿子并不理解其苦心。自以为已经理解了的学者,其评价是“兰枝算白死了”(《浮生取义》,第三章 人伦)。把人们的自杀行为以“赌气”概言之,并评价曰“赌气却不是维护人格价值的理性方式,而是一种任性的举动” (《浮生取义》,第七章 赌气)。作者将自杀看作是自杀者玩的政治权力的游戏,自杀未遂可以为自己获得“道德资本”,自杀既遂这场游戏就变得毫无意义。最有情义的推理,便是作者想通过逻辑推理,证明自杀的不值当。然而,只要是以人作为单位的,没有哪个是真正意义上的理性。用计算的逻辑思考,就会像作者一样,说出这种女性受情伤后继续贱卖自己比自杀更有利的话——“她难道不能回到从前的生活,仍然当一个卖淫的'小姐'?她前些日子不是还用二三十元的低价贱卖自己了吗?为什么现在就不行了?”(《浮生取义》,第四章
礼义[1]);用计算的逻辑思考,作者最后的矛头只会指向受害者,如何芳“对情感的过分要求,而丧失了良性的权力平衡”(同上),如康娱“把生活家庭变成了更纯粹的权力之争,而失去了情感的寄托和是非的判断”(同上)。当研究者用博弈论分析服毒农妇的心理动机时,其重复的正是压迫者的逻辑:将人类情感换算成可量化的资本,把生死抉择降维成权力游戏。那些标注着”非理性”的判词,反而暴露了工具理性的暴力本质。这种重复已经摆在他眼前,但却对这种重复视而不见。2022年ChatGPT出现后,人们用它编程、写作、询问哲学问题、当ai恋人、当ai助手、炒股,担心自己会不会失业,让ChatGPT安慰一下自己;2025年Deepseek出现后,人们用它编程、写作、询问哲学问题、当ai恋人、当ai助手、炒股、担心自己会不会失业,让Deepseek安慰一下自己。梁漱溟所总结中西方文化的不同,简言之便是强调向内和强调向外的区别,是安居乐业还是向外征服,或者当下是修炼内心还是追求物质生活,这样的问题已经重复了无数遍。即使AI时代,即使数千年人类文明的聚沙成塔汇集于此,人们在对话框敲下的问题,仍然是内心问题和现实问题。人们用AI演绎重复上千年的恐惧,是永恒轮回在新技术上的显影。联想到自己,是否也是无限重复的一串代码而已?假如我从小出生在铁锈带,长大直接进入汽车工厂工作,当特朗普在演讲台上反复呼喊MAGA时,我会戴着小红帽激动得热泪盈眶,还是坚定认为这种政治制度本身早已远离民主;假如我热爱美妆行业,能说会道,开直播赚钱,当观众质疑一支眉笔的价格时,我会满脸不屑地指责对方没有工作,还是从一开始就不会选择高溢价产品,间接参与剥削过程。当我们想象“假如”时,是不是从来没有逃离出社会文化模型的五指山,是不是个人的选择空间,永远无法超越文化早已预设好的、被无限验证的经纬度。这种重复让我感到恐怖,感到恐惧,我在想地球online的设计者是不是刻意批量生产人生,但是为了不让人发现这一bug,故意把人放在不同的时间线和不同的地点。人们孜孜以求找到统一公式解释一切,但在临近之际却又发现这种得到统一解释的渴望反而是一种非理性,因为一旦人们意识到一切皆可复制,渴望临近实现,忧虑便会降临。“对于已经迷失在这个世界上的灯红酒绿中的人来说,这忧虑却也只是短暂的、一闪而过的惧意。但愿这份惧意能够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并且变为真正的害怕,这才是适合一个清醒的人能够重新找回存在的不变的氛围。”(《西西弗神话》·荒诞之墙)此时我终于明白尼采那个假设[2],尼采的恶魔透过被算法支配的空隙低语:“你的每一个举动都在算法的意料之中,你的喜怒哀乐贪嗔怒痴皆是造就可复制数据模型的一串数字”。这一曾让哲学家战栗的思想实验,在算法时代获得了数学验证,永恒轮回不再是哲学狂想,而是可计算的现实。我们不得不回答:在认识到生命是重复代码后,如何继续活下去?凭逻辑来讲,这种重复毫无意义,但幸好人们并无这种最严谨的逻辑。非理性的存在,能够让人意识到这种重复之后,“并无逻辑地”不屈服于这种重复,人们才不会在逻辑解构一切后轻柔的绝望感消散,反而会在缝隙中生出一种勇气,这种勇气能让人“就是想活下去,我愣是活着,哪怕不合逻辑。尽管我不相信万象有序,但我珍爱黏糊糊的、春天发芽的叶片。”(《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五卷 正与反)一为跳出公式。小镇做题家若意识到自己是批量生产的开始,是否就能摆脱“一切都是做题”的路径依赖?不再用干瘪的红色数字标记人生,而是认识到“玫瑰花蕊、公里计数的界碑,人的手和爱,欲望或是万有引力定律具有同样的重要性"(《西西弗神话》·荒诞之墙)。假如将自杀缘由的统计表摆在意图自杀者面前,他们是否能意识到生命不必按照公式进行,从而跳出悲剧循环?而当原生家庭的案例就在眼前时,人们又是否能够终止、避免这些代际伤害?二为驾驭公式。公式虽难以跳出,却可以反客为主。默认剧本不分时空地循环运转——AI取代人类劳动的恐慌与拖拉机引发村民失业的愤怒本质相同。我们可以说每个具体的人都是人类整体意识的一个触角,但这恰恰赋予了我们实验的合法性。也就是说,既然我们已经掌握了核心编码,我们便可以成为任何人。三为感受公式。如果推石头的西西弗开始感受到幸福,每一次的推动都有其独特的质地和温度,每一次的路径都刻画出不同的轨迹,每一次的滑落都伴随着独一无二的回响,那么所谓重复的惩罚就在这细微的差异和体验中得到了超越。外卖骑手在休息片刻写下六千余首诗句,社畜在Excel表格里隐藏俳句。公式是抽象的,而具体的存在总能触摸到公式未至的褶皱中。数学上的完美圆周率(π)之所以无限不循环,正因每个不完美的现实之圆都在修正理论模型。西西弗斯的石头每次滚落都会带走些许沙砾,ChatGPT每次对话都在修改参数,穷富之争积累成乡村传说抑或是历史斗争经验——正是这些细微的偏差积累,让人类文明既延续着古老的叙事,又不断撕开新的可能。
[1]多讽刺的标题
[2]假如恶魔在某一天或某个夜晚闯入你最难耐的孤寂中,并对你说:“你现在和过去的生活,就是你今后的生活。它将周而复始,不断重复,绝无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种痛苦、烦恼、思想、叹息,以及一切大大小小、无可言说的事情皆会在你身上重现,会以同样的顺序降临,同样会出现刺客树丛中的蜘蛛和月光,同样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时刻和我这样的恶魔。存在的永恒沙漏将不停地转动,你在沙漏中,只不过是一粒尘土罢了!”你听了这恶魔的话,是否会瘫倒在地呢?你是否会咬牙切齿,诅咒这个口出狂言的恶魔呢?(《快乐的科学》·341行为的着重点)本次阅读书目:
[1] 梁漱溟. 中国文化要义[M].上海人民出版, 2018.
[2] 吴飞. 浮生取义[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9.
[3] 詹姆斯·C·斯科特. 弱者的武器[M]. 郑广怀, 张敏, 何江穗, 译.译林出版社, 2007.
[4] 张五常. 佃农理论[M]. 易宪容, 译.商务印书馆, 2000.
[5] 杜赞奇. 文化、权力与国家[M/OL]. 王福明, 译.江苏人民出版社, 1994.
其他参考书目:
[6] 尼采. 快乐的科学[M]. 黄明嘉, 译.漓江出版社, 2007.
[7] 阿尔贝·加缪. 西西弗神话[M]. 袁筱一, 译. 浦睿文化·湖南人民出版社,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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