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闪电开始划破前方乌云密布的天空，她站在窗前，内心不免生出一丝忧虑。时间未免也太不凑巧了，老王这会儿估计刚结束活动，正在驱车回家的路上，大概率要被这马上到来的瓢泼大雨打个措手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天空仿佛被刚才的闪电撕开了一道口子，汹涌的雨水有如弹珠噼里啪啦地砸在阳台窗户的玻璃上，就像她的心情一样凌乱。没办法，多年前在雨夜中发生的那场交通事故，让她从此对雨夜开车心有余悸。
站在窗前的她，想象着老王的爱车也变成一道闪电，将这眼前迷乱的雨夜撕开一道口子。但是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一直在提醒她，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于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看到老王按下了汽车的双闪键，把车速从原来的130下调到60。
今天，老王结束了为期一周在各地的奔波，参加自己新上映电影的发布会。出差前，他拍着胸脯跟爱人打包票说，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发布会一结束就立马回家陪你们。老王热爱自己的事业，更热爱自己的家庭。温柔的爱人，乖巧的儿子，幸福的家庭是他劳累一天之后最甜美的港湾。她相信，只要今天活动一结束，老王就必定急匆匆往停车场跑去，而且一上车就会把车速飙到他习惯的130。
她走回书房，轻抚着正在做作业的儿子的头发。世界顿时安静了下来。在这个突然宁静的时刻，她的内心涌起了一种强烈的满足感。人到中年，虽然也有不少小挫折，但是她的生活总体来说是相当顺的。研究生期间，她参加了《中国合伙人》的选拔节目，本来是抱着参与式研究的目的来着，没想到竟然一路绿灯，拿到了当季的冠军。后来她一边读书，一边在企业实习，机缘巧合认识了老王，并最终走向婚姻的殿堂。虽然日子过得很是忙碌，但是她还挺享受这种随时“冲锋陷阵”的感觉。最近她刚荣升一家颇有名气的企业的高管，亲戚朋友都非常羡慕她兼顾家庭和事业的能力。
正在沉思之际，屋外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动静。孩子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跑到门口，以一种欢快的童音喊道，“老爸回来了！老爸回来了。”门哐当一声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疲倦而略显犹豫的脸，那分明是老王的样貌，却又透露着某种异样的陌生感。年幼的儿子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的变化，满心欢喜的是几天不见的老爸总算回来了！但是她却察觉到了那种不同寻常的异样感，特别是看到孩子叫喊着扑过来的时候，老王眼睛里闪过的困惑和不安，以及那双微微颤抖的手，仿佛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儿子似的。
还在发愣的时候，小男孩已经扑到老王的怀里，用略带质问但是明显欢喜的声音喊道，你怎么出差这么久啊，我好想你！
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但或许只是接连几天的劳累所致吧，因此她只是微笑着朝老王走过去。杵在那里做什么，出差几天是不是变傻了！说着，帮老王卸下肩上的背包。
老王笑了一下，还好还好。他仔细打量起周遭的环境，仿佛这不是他的家。家具和摆设差不多，似乎更加整洁有序。不对，他的儿子不可能这样跟他对话，事实上他们之间就没有正常对话过；他的老婆也没有这样的好心情，这是一种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幸福感。是的是的，这就是最不对劲的地方，全家弥漫着一种温馨的幸福感。
你怎么啦，几天不见，怎么就忧郁起来了？她递给老王一杯温水，关切地问道。
没事哈，可能是这几天有些累了吧。老王抿了一口水，却没能成功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那个，电梯里的广告视频，怎么变成《花村肖像》了？
你出差之前就开始播放了呀！什么记性嘛！她奇怪地看了老王一眼。你还说作者长得丑胖丑胖的，这都忘了？
老王笑着低下了头。那个，儿子，儿子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呗，这学期当了班长，回到家里都有点官里官气的。你出差这几天，他擅自把你的书房清理了一遍，说等你回来找你要助研费。
一个小屁孩，还知道什么助研费！老王笑了起来，仿佛说的真是自己的儿子似的。
估计是你之前说要给学生什么助研费来着，被他听到就记住了吧。
你，觉得我们这个家庭怎么样？老王迅速朝她看了一眼，又低下头。
什么怎么样，就那样呗，普普通通的一家人。你今天真是够奇怪的，没发烧吧？她内心咯噔一下，那种异样感更强烈了。
普普通通，真好啊！这几天，那个，出差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人，家里有个孤独症孩子，那日子过的真是。老王把脸别到一旁，站起身，向洗手间走去。她分明看到老王眼中闪过的泪光。
凌晨时分，或许是突然爆响的雷声，或许是因为噩梦，老王惊叫着从床上弹坐起来，把她也给吓醒了。
怎么了？做噩梦了？这几天还顺利吧？她抓住老王的手，关切地询问。
老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那个，昨天回来路上，汽车穿过隧道，乒乓作响的雨声随之响起，我看见，一道硕长而锐利的闪电再次划开厚黑的天空。然后……
然后怎么了？她开始有点担心了。
然后，那个……老王用力搓揉着额头，仿佛接下来要说出的话会要了他的命。
那个，那个闪电把我吓了一大跳。不知怎么回事，我当时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周围的雨声仿佛没了，汽车差点冲向高速路左侧的护栏。好在我及时收回注意力，迅速将汽车方向调回到中间的车道上。这时候，我又听到倾盆的大雨响声。
她听得心惊肉跳。真是太危险了，好在没出什么事啊！太吓人了！她肯定又想起那个雨夜的交通事故，抓着老王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没事了，不用担心。老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瞄向她的眼神迅速撇开，涌到嘴边的那些话，那些更可怕的话，被生生咽了下去。
他当然不能说出口，就在汽车开出隧道、闪电突现的时候，他笑着扭过头去问坐在后排的儿子，是否看到外面那个大大的闪电。
然而，儿子并没有在后排座椅上。
这才是汽车差点冲向高速路左侧护栏的真正原因。可是他一回家，明明就看到儿子向他扑过来。
当时，老王以为是自己的记忆错乱了，当天根本没有带儿子到嬉水乐园？那他到底去了哪里？现在在哪里？准备要去哪里？
可是不对啊，明明在嬉水乐园待了一整天，儿子因为跳蹦床的事情崩溃哭闹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那儿子怎么不在车上呢？
躺在床上的老王，眼前闪现着刚刚发生不久却又仿佛尘封多年的画面。将汽车转回高速路中央之后，他迅速看了一眼车载导航的目的地，没错啊，正是回家的方向！
镇定，镇定！再想想，再想想，一定是记忆出了点什么问题。也许我今天真的没有带儿子到嬉水乐园，只是出差回家路过了嬉水乐园，引发了一些过往的记忆吧。
老王记得当时用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脸，仿佛这样可以让自己清醒起来。不管了，先回家再说。老王把车速又调到了130，他恨不得立马就回到家里，看看儿子是不是真的在家里。
汽车下了高速之后，雨势小了不少。许是这场暴雨将天地洗刷了一遍，或者是自己真的在外面出差了一段时间，老王感觉剩下的这两公里道路似乎有一种崭新的错觉。路口那块交通指示牌的文字依然写着“花城”的字样，但是总感觉字体和字号有些不一样。
哎，大概是自己有点神经质了吧！老王紧握方向盘，苦笑道。
汽车驶入小区停车场，停好车，老王坐上电梯。这电梯应该是被重新装饰了一番，连广告视频都换了。老王记得上次见的时候，也不确定是今天早上，还是几天之前，那个广告视频轮番播放的是治疗秃顶的药物和有关狗粮的内容，现在则是在播放一本叫《花村肖像》的非虚构文学作品，听起来似乎有点意思。
走出电梯，快步来到家门口，老王依然记得当时犹豫着是否真要开门。这真的是自己的家？为什么总觉得大门上贴着的“福”字看起来有些别扭。当他下定决心，把钥匙插入门锁的一瞬间，屋里响起了一阵欢快的童音。门哐当一声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稚嫩而阳光的笑脸，那分明是儿子的样貌！
不对！是长得跟儿子一模一样的小男孩，只是充满了精气神，眼睛直视老王的时候，似乎已经写满了喜悦的信息。这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肯定走错家门了，甚至连小区都走错了！
老王弓起身子侧躺着，双手环抱着微颤的自己。内心的愧疚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应该早就注意到了，因为汽车驶入那条长长的隧道之后，世界顿时安静了下来，听不到雨声，而且坐在后排的儿子也已经停止了哭闹，不知道是不是正在盯着自己的左手看。
当时的老王，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这条隧道能一直开下去，该有多好。至少周遭的世界是安静的，有那么一刹那，老王甚至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幸福感。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深沉的愧疚感，是的，正是现在这种让老王喘不过气来的愧疚感。孩子何过之有，他肯定也不想以这种状态来到这个世界，还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才变成这样！如果没有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该有多好。如果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该有多好。老王的身体弓得更紧了，不住颤抖，即使她转过来搂住他，老王仿佛也没意识到。
第二天，她看似无意间提起了老王昨晚说的那个孤独症家庭。
应该很难吧，她温柔地问到。
老王看了一眼身边这个女人，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还是发出了声音。
在他们家儿子三四岁的时候，一些奇怪的行为举止还容易得到大家的包容，可是当他已经七八岁，话还说不清楚，动不动就在路上打转转，看到别人的脚踝就扑过去揪，却对人本身没有什么兴趣。这个时候人们看他的眼神都变了，迷惑、不安、厌恶……
很多时候，老王觉得自己其实也是这怀着异样眼神的人群中的一个，甚至是更糟糕的那个。
孩子不容易，父母应该更难吧。她的眼中流露出真诚的哀伤与同情，仿佛她真的理解似的。
嗯嗯，是呢，是很难呢！
老王没有向眼前的女人描述那种经年累月的感受：那就像一种自我惩罚，这些年来，老王很难真正体会到幸福感。深层次的原因，或许是他不允许自己再有这种体验。
之后的一周，她没有再提起那个雨夜的事情，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观察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看得出他比之前更喜欢陪伴儿子，甚至给儿子讲起了三体人的故事。她不知道在老王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似乎格外享受这种普通家庭的温情脉脉的同时，却又总是给人感觉他只是在扮演另外一个男人的样子，并因为自己窃取别人家的生活而惴惴不安。
她不知道的是，比这更让老王痛苦的是，自己仿佛背叛了另外一个世界的老婆和儿子，他们还在困顿中挣扎，自己却逃逸在外，过着轻松自在的生活。
一周之后，老王又接到了出差任务。她照例是公司和家里两边兼顾，忙得够呛。忙完工作，她到书店买了一本《花村肖像》，准备带回去送给儿子看看，毕竟是一本非虚构文学，儿子大概也有兴趣，虽然不一定看得懂。
吃完晚餐，儿子回到房间做作业，她坐在窗前，时而翻着手中的《花村肖像》，时而盯着窗外乌黑的夜。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前方乌云密布的天空。说时迟那时快，天空仿佛被刚才的闪电撕开了一道口子，汹涌的雨水有如弹珠噼里啪啦地砸在阳台窗户的玻璃上。只是，她的心情不再凌乱。
正在沉思之际，屋外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动静。孩子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跑到门口，以一种欢快的童音喊道，“老爸回来了！老爸回来了。”门哐当一声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而兴奋的脸，那分明是老王的样貌，却又透露着某种异样的亲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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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辉煌，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研究员，广东省精神残障社区服务促进工作委员会委员
编辑：Su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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