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8日，我退休前“最后一课”结束时，学生们抬进来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
最近我收到一份礼物——按摩披肩。
前不久，我所教的高93届学生举行了毕业20周年的聚会。我因为特殊原因未能参加，只是在报到时见了几位学生。活动结束时，昔日的学生们凑钱给每位老师都买了一个按摩披肩，表达他们对老师的感恩之情。连未能到场的我也收到这样一份温馨的礼物——不仅仅“温馨”，而且纯粹。我说“纯粹”，是因为这份礼物没有任何功利色彩，它所体现的就是学生对老师真诚的谢意。这是二十年后学生心甘情愿发自内心对老师的感恩。
写到这里，读者一定感觉到了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感觉到我不会仅仅是说按摩披肩而是“有感而发”了。是的，现在我们做老师的也会收到一些礼物，但这些礼物未必那么纯粹。尤其是来自家长的礼物，多多少少都是有企图的，这企图就是希望老师“特别关照”一下自己的孩子。当然，这“企图”家长一般是不会明说的，能够明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话，比如“尊师”，比如“感恩”。所以，现在有人把教师节称作“送礼节”。我不知道这是教师的光荣，还是耻辱。
家长的“感恩”已经变味，学生的“感恩”呢？应该说，学生，尤其是低龄学生对老师的感恩还是很真诚的，自己画的一幅画儿，自己做的一个小书签，自己写的一张小卡片……虽然朴素，却最真切地表达了孩子对老师的敬意和谢意。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有的学生也开始变得“懂事”了，知道应该送给老师“实惠”的礼物。在孩子“懂事”的过程中，有没有我们教育者的“引导”甚至强迫或变相强迫呢？
难道老师会强迫学生感恩吗？我相信绝大多数教师当然不会明目张胆地索要礼物，但有时候我们的行为却给学生以“引导”。比如，教师节或元旦到了，有的班主任便动员班干部用班费给各位老师买礼物；学生毕业了，有的学校会动员学生出钱给母校买纪念品，有时甚至直接将各班剩余班费汇总给各位老师买礼物……这样一来，所谓学生的“感恩”成了教师或学校自己对自己的“感恩”了。
类似的现象也许并非普遍，但绝非个别。多年来在我们学校，许多本来应该是自愿的行为已经不那么“自愿”了，或者说是“被迫自愿”。给老师“感恩”就是其中之一。这是我们多年所提倡的“感恩教育”出了问题。当然要培养学生的感恩之心，但必须让学生的感恩发自内心，而且是自觉自愿的行为。我们的着眼点，要放在培养学生一颗敏锐而敏感的心上，而不是训练学生的具体行为。也就是说，只有我们的孩子真正具备一颗敏锐地感受他人关爱的心，他们才会自然而然地有报答和回馈的愿望和行为。离开了情感的养育而孤立地去训练“感恩”，很容易堕入形式主义的泥潭。如果是教育者直接出面操纵学生对自己“感恩”，那就不是形式主义的问题了，那简直就是对感恩教育的讽刺和亵渎。
学生自愿（我这里一再强调“自愿”）感恩，这是他们一种朴素真诚的情怀，无可厚非。但认真推敲起来，作为老师真的有必要让学生“感恩”吗？我曾和著名特级教师王栋生老师（笔名“吴非”，也是著名杂文作家）聊起这话题。王老师对教育的爱对学生的爱，还有他的教育业绩，是大家公认的，但他对教师要求学生甚至追着学生“感恩”特别反感：“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职务行为，没有什么‘恩’不‘恩’的！”我太赞同他的话了。仔细想想，教书育人无非就是引领人格，传授知识，培养能力，这是一种特殊的服务，即为学生成长服务。而就“服务”的性质而言，教师的工作和商店营业员的工作其实没有什么不一样。我们凭工资吃饭，这工资就已经是服务对象对我们的一种回报。学生虽然没有直接给我们付费，但他们的家长却通过学费给了我们应该有的回报。当然，义务教育并不收费，但国家财政所拨的教师工资中已经有学生家长的纳税。说白了，你交钱，我服务——彼此关系就这么简单。也许有老师无法接受我的说法：“难道师生就仅仅是物质和金钱关系吗？”我的回答是：第一，人与人之间（不仅仅是师生之间）当然不仅仅有利益交换，还有情感互动，但这里的“情感互动”必须是绝对的心甘情愿，来不得一丝一毫的勉强甚至强迫；第二，如果真的不把师生关系看成仅仅是物质和金钱的关系，就不应该想法设法地拐弯抹角地让学生以物的方式向我们教师表达“感恩”。
作为学生，受教于老师，油然而生谢意，这是人之常情，也是我们中国文化中的尊师传统。但作为教师，我们则应该想到一切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教书育人，传道授业，这本身就是我们的本分与天职。不要老想着要学生“感恩”，也不要因为学生没有“感恩”便怅然若失，更不要去替学生“感恩”自己。
说实话，面对20年前学生送上的如此真诚的礼物，我很是感动。当年我其实只教了他们一学期便因为工作调动而离开了他们。可他们却还记得我。他们对我保留至今的感情连同这一个按摩披肩，都让我特别感动，特别温馨。从教三十年来，我先后收获了太多来自学生的点点滴滴的真情。我相信，这也是许多老师职业生涯中最富人情味的记忆，也是我们许多老师工作的动力和幸福的源泉。但我还是想说，无论学生怎么感恩，对我们来说，这永远都只是一份额外的奖赏和意外的收获。
2013年9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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