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六月下旬回家,最近互动频繁,一遍遍重复叮嘱七八月份的伙食安排。火锅面条烧烤土菜,要求重油重糖加麻加辣,尽可能的伤身体和不健康。估计离家日久,经受了常人难以感同身受的天大委曲,内里的菌群需要恢复与重建。说是很怀念红烧肉,筷子一碰就活灵活现神头鬼脸的那种,用舌头就轻易分割,入嘴就溶化的那种。我何尝不怀念呢。家里遗老两枚,肠胃不堪力战,炖一釜鲜肉,需要吃三天的剩菜。小时候家里人多,肉从厨房出来,端到餐桌时已然被偷去小半,稍稍因为客套迟疑小会儿,余下便尽数是配料,再加惊愕,就只剩下大料和葱姜了。饭后,各位纷纷表示不过瘾,说是待到实现四化,可以共图个脑满肠肥,马桶整天都是油乎乎的,看着就巴适。
我的外婆擅长治猪肉,从整猪头到猪尾巴。配料尽是见到油水就通体乌亮的慢脾气,梅干菜,马齿苋,豇豆干,黄山笋干,春节前后也有用咸鱼搭伍的。那会儿还是本土黑猪为多,肥多瘦少,一刀下去,整砧板白花花,只在刀尾现出些许水红,是为上品。还胜在肉有肉味,开锅飘香十里,招来整个街区艳羡。江南一带特产两头乌,现在已舍不得用作红烧了,腌腊成火腿能卖出大价钱。东北方面养殖民猪,通体黝黑不挂一根杂毛,是猪界的吴彦祖。但凡被开过口的,必定从来执迷,一生热爱。衡阳有一款寺门前猪,花纹细腻堪比神户牛肉,虽然不能寿司刺身,但速烫后蘸就酱青,依旧是不世出的美味。山东里岔黑猪,当地人将其蒸熟后,用红糖和小米熏制,眼神迷离处,依稀有盛世大唐的景况。我的兄弟显摆在海南吃过一次正经的临高乳猪,用蒸的,也没有施法特殊香料,早饭一桌人围猎一只十斤的小猪,小半月都不肯刷牙,也不想女人。
如今菜场里大多是洋猪,白白胖胖的,吃精料几个月就能出栏。英国的约克夏,丹麦的长白猪,美国的杜洛克,都是白种猪。虽说肥瘦相间,卖相也好,到底在味道上输了三四五筹。做肉无它,唯火候与原料尔,原料选对火候到了,家厨娘也不逊于享受国务院津贴的国家级大师。再择取些足晒的酱油,糖色到位,小撮红曲粉,小块红腐乳,耐心慢熬,成事前绝对不能掀动锅盖。肉成,通透红润,如琥珀若琉璃。美味神圣,经得起推敲,配得上侵犯,也勾得出闲愁。一碗红烧肉,配上小火炕出的干汤米饭,游子不禁想归家,归人也念起恩亲来。此时,你我便都是这红烧肉的俘虏了。
平凡日子就像这死猪一般俗气,开水都烫不去它的腥臊。但平凡日子也像这颗红烧肉一样逍遥,不需要别人羡慕,也不接受别人的鄙视,我就是我,虽然便宜,但也量大活好管饱。我且褪过毛,烧过皮,也被浸过滋味,经历煎熬,何曾叫过苦求过饶。赵子龙一身义胆,关云长只有忠肝,诸葛孔明满肚子心眼,我就是猪,一身都是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