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住在大杂院里,外婆在屋檐下养了几只芦花鸡。时日一长,就舍不得炖汤了,留着生蛋。隔三岔五就咯咯答咯咯答地提醒自己人去收蛋,害怕一不留神被歹人摸了去。芦花鸡像是家人一般,大早出门溜达,晚上回窝休息。也是爱干净的主,鸡屎尽落在别家的地头,有时也惹来口角。记事起,外婆就不吃鸡肉,推说鸡肉有股不入流的鸡骚味,其实我知道,外婆重感情。那时的动物都不怕人,满街晃荡,猫啊狗啊都不用拴绳子关笼子,各司其职,也没听说过扑小孩老人的。只有黄鼠狼不本份,夜色一暗就贼溜溜出来偷鸡。被后街的邻居堵到角落,一棒子夯死了。转年邻居家人开始生病,接着就有人去世,非常邪乎。母鸡似乎知道感恩,蛋下得更勤了。看过鸡没羞没臊求偶,从没见过鸡交配,也不知道一天一个蛋怎么来的。据说鸡的交配时候很短,仅需要五秒钟,与我的朋友快三秒前后脚完成任务。后来又听说,天天吃的蛋是没有受精的卵,不需要公鸡参与,属于进化而来的大无私奉献精神。鸡的生殖系统也很有特色,它们有两套。如果一群鸡当中只有母鸡没有公鸡,其中一只会变成公鸡,非常有特色,个人感觉,这种进化已经超越了人类,有真正地球主人的模样。
老子说公鸡是少有的纯阳之物,气虚火弱晚上出门容易撞鬼的,找只或红烧或炖汤,转天声音就粗了,胡子也扎人了。这就很明显了,北方人气蛮,因为喜欢吃公鸡,而南方人总是用母鸡来滋阴,补着补着,不就吴侬软语了呗。
现在已经没有像样的好鸡了,一百五一斤就是二百五一斤也寻不着少时的味道记忆了。最后一次见上好的草鸡,是老婆坐月子,她单位的安徽同事送了一只过来,双脚用细麻绳捆实,用纸箱装了,表面贴了红纸,极珍贵的礼物。按他的原话,此鸡产于深山弱水流转处,林宽风紧。只散养了几群,野性难驯,身手矫健,上可以缘木,下河能求鱼。雄鸡播欢甚众,日日嘶鸣,雌鸟专心生养,惠泽远亲近邻,外人不得垂涎。这种货色必须斩立绝,随即取刀放血,烫毛开膛一气叹成。找了只深釜,焯水去腥后投入,大火滚开转鱼眼水慢笃两个半小时。满楼道喷香,楼下更站了舌尖上中国的摄制组,大家都泪流满面。汤面有黄油荡漾,汤底犹如少年的气色般浑仗,满盈着进攻欲望很强的荷尔蒙。细盐一捻就提出了爆裂的鲜味,令人不禁贪婪。还是克制住了,撕了一只鸡腿给老婆送去,又撕了另一只鸡腿,拜托老婆务必也一并吞服。让我刚刚满月的女儿也尝尝绝世好鸡的风味。我取了鸡颈和鸡脚,肥有肥的味道,瘦有瘦的味道。这美味一去已经十七年了,常常还在回忆里萦绕,也作绝唱了。
后来陆续也经历一些像样的饭局,每每遇见草鸡出没,做汤的,滑炒的,红烧收汁到浓的,荷叶包了蒸的,由鲍鱼陪着上台的,怎么看都是普通货色,屡屡不举,不值一提。小二十年来,跑了不少码头,每有朋友接待,必提及鸡,引起歪人调笑。无论大局面的场子还是被炊烟熏暖的乡村野店。海南的文昌,南通的狼山,肥西的清远的,韩国人用人参糯米炖的,东北人用苞米杆子熏的,常熟人用泥巴糊的,日本人用山葵蘸的,新疆的椒麻鸡,江西的三杯鸡,广东的盐焗鸡,山西的光炉鸡,各有各妙处,也总也触不到我的不二法门。只能长叹,有些情愫如过耳秋风,转眼就定成回忆了,就坚成遗憾了。
前两天在马鞍山过夜,凌晨听见远远有鸡叫。早上在小吃部向白胡子的老头打听当地有没有像样的土鸡。老者挼着胡子指向前方,翻过这座山,再翻过那座山,过了桥,右手有座大杂院,门牌上写着北阴阳营3 4号,院里屋檐下有个鸡窝,养鸡的是一位已经99岁的老奶奶。她一生不吃鸡,却为她的孙子炖世界上最好的鸡汤。你去找找看,如果她还在家的话,一定会有好的鸡汤喝哩。记住,进门时,记得洗手喊人,你叫她外婆就没错了。梦醒泪崩。
这个月很快就是外婆的生日了,我很不快乐,我很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