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哥从塞外回来,捆了一只盐池滩羊,羊排对开,与我对半。二齿羊没有什么膻味,一股冲脑门子的奶香。就说是当地冬凉夏热水草丰足,羊且自由散漫,一辈子缺少烦心的事儿。无聊之下,学会了自我袪膻调味,满草原疯狂刨食草药香料。然后仅着咸泉解渴,越喝越渴,越渴越喝,烹饪得法的话,大快朵颐都不用牙齿,只费舌头和腮帮子。好羊肉只宜手抓,漂净血水后,开锅两浇去除血污。再次换温水下锅,只在水面漂上两片白芷,不麻烦葱姜蒜花椒大料来串味。当地老饕短煮四十来分钟,肉嫩得能沁出血来,说是极美,也利于消化,即便当天贪多,隔天排泄依然顺畅。南方趴菜不敢如此放肆,老老实实煮到软烂脱骨,总之肉是好肉,怎么折腾都不会令人失望。说到做法,一煮二炖三蒸四烤,至此为止。胆敢取法红烧黄焖干煸的,明显是暴殄天物,更是与草原人民为敌。肉出锅后,找个合适的饭搭子,摆上折叠小刀,精细的白盐,配些西北特色的辣子碎,只香不辣的那种。酒倒是要杀口的,西凤,伊力特,宁城老窖,一顿下来要能麻痹舌头兴奋大脑,有些不胜酒力的还会大小便失禁。也有喝天佑德和草原白的狠人,宜远之,远敬之。
在古早那会儿,羊是战略物资。游牧民族,赶着羊群喝着羊奶披着羊皮就能征服世界。草原人民也着实好客,在盟旗之间串门游走,只需要在马屁股上绑上一根羊腿当饷。风尘朴朴,歇脚打尖的空当,主人家自会给换上新鲜的羊腿,告别时还会祈求长生天保佑旅人一路欢畅。我不幸始终没到达过草原,接触羊肉也算是晚的,一来彼时羊肉价高,南羊又性膻,不如五花三层来得过瘾。轮到邻居家烧顿羊肉,整个堂屋像是被草泥马奔腾过一样,半夜都能膻醒。无论崇明的羊,海门的羊还是木渎的羊都是一副德性。家里长辈也想过用胡萝卜,沙地萝卜,支竹和老豆腐来压制或中和膻味,几乎没有成功过哪怕一次。苏南方法是拼命往羊肉里加糖,将卤汁收到紧张,砂煲糊底,膻倒是不膻了,却又与猪蹄膀没了差异,失了风味。
北京的月盛斋马家老铺之前有一锅老汤,五年一换,经历了朝代变迁,抗日那会儿整锅被毁了。如今只能从先人的描述中领略一二,说是口外羊用老汤泡过,再用香油去淋,香气勾得圣上都想出宫,闺秀都想出轨。现在流行的铜锅涮肉,是一种传统潦草的吃法,出自引车贩浆之辈,算是一种快餐。之前我的新疆兄弟给寄来过一箱阿勒泰小巴依羊里脊,分档小包装,淘宝价八百多。用里面配的羊膘炼油,滚出奶汤,里脊切成薄片嫩烫,堆蒜花和香菜,飞些川椒,通鼻腔,理肠胃,思念兄弟,牵挂西疆。盐池县和阿勒泰的羊是天花板的存在,之下是民勤,尉犁和锡林郭勒的羊。好羊肉都是不膻的,无论是乌珠穆沁还是苏尼特的品种,都是高大威猛,肉壮且嫩,有点吴磊,于适,陈牧驰之类小鲜肉的意思。青海的茶卡羊,陕西的横山羊,山东的单县羊,海南的东山羊,贵州的黔北麻羊也各有特点,当地的死忠们一致挺家乡羊肉首屈一指,为此口水不辍。
前年年关,好朋友单位学术交流,我随行蹭饭,话说最高端的学术,往往需要以最原始的方式交流。约的是江宁乡下的农庄,提前锅烧了两只红头的番鸭,主人又牵出一头订好的肥羊,说是现宰现吃,剩下的斩件分了。荡刀的空当,那羊前膝盖就软了,满眼的咸水,真正直面生死的时候,多硬的心到底还是归于柔软,饿着肚子放过了那羊。不见杀,不闻杀,不疑杀,佛陀早就给饿极了和馋极了的人们想好了开脱的理由。虽说可以转个头眼不见为净,但万物苟且,彼此都是刍狗,能放一马是一马,少吃一顿羊肉又不会死,走,换个馆子吃海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