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种绿，一万种蓝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男人抛弃家庭、追求理想，是物欲横流世界中最难得的赤子之心，往往能够获得理解、赞誉与支持。

可是女人呢？

这是一个印度女人关于“月亮与六便士”的故事，围绕她的是痛苦、困顿、争斗与出走。

嘉亚特里是印度版的“出走的娜拉”，还是同时期与张爱玲母亲，民国时期女画家黄逸樊同频共振的“天才女友”?

“在我的孩提时代，我的母亲和一个英国人私奔了，这在小镇上人尽皆知。事实上，那个男人是德国人。但在那个年代的印度小镇上，几乎所有白皮肤的外国人都被认为是英国人。”

母亲不是一开始就成为孩子的母亲的。

少时的嘉亚特里才华出众，聪颖活泼，是父亲阿格尼·森的掌上明珠。

即使在20世纪初，社会认为女性的价值仅仅是出傢的年代，毫无缘由的，阿格尼·森坚信女儿内心的火花足以点亮一个城市，父亲知道女儿的天赋远胜于她目前表现的才能。

嘉亚特里是独一无二的真正天才。

阿格尼·森这样笃定的确信，把所有的精力与耐心都放在培养嘉亚特里的天赋之上，带她周游东印度列岛，学习让她学习语言、绘画、舞蹈和古典音乐，带她去音乐沙龙，去看工作中的艺术家，去德里的历史遗迹，然后再去更远的东印度列岛，去圣迪尼克坦呼吸泰戈尔和他的学生们所呼吸的空气。

1927年7月12日，即将十七岁的嘉亚特里在阿格尼·森的陪伴下，登上一艘从马德拉斯出发的船开始穿越爪哇岛和巴厘岛，驶向新加坡的轮船，在这艘梦幻的游船上，少年时代的嘉亚特里偶遇了德国艺术家兼音乐家瓦尔特·施皮斯，诗人拉宾德拉纳特和他的朋友们。

在辽阔无边际，波涛汹涌的蓝色大海上，眼前没有陆地，没有其他，只有湛蓝的海水，无知无觉自己幸运的嘉亚特利只是沉浸在自己关于天空、学校和油画梦想里。

她心中的信念像火焰一样燃烧：“这次航行将引领她走向未来，走向她唯一可能的生活。”

那是嘉亚特里梦想的唯一生活，是在父亲阿格尼·森羽翼荫庇下，富家小姐的隔着玻璃温房的玫瑰色往昔。

后来在被日常生活所击倒的时候，嘉亚特里常常会跌入这段多年前的快乐的乘船回忆之中，她永远记得曾跟随父亲乘船前往印尼巴厘岛，结识了诗人泰戈尔和长年旅居巴厘岛的德国艺术家瓦尔特·施皮斯。

正如简奥斯汀在《傲慢与偏见》开篇所描述的那样：“一个富有的单身汉所缺少的一定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太太，这已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所有人都将女生的才能，她的杰出，她的优秀视为引诱男子作为她丈夫的蜜饵。在阿格尼·森去世之后，所有的风霜雨雪都朝着嘉亚特里袭来。

十岁的嘉亚特里憧憬殙礼的喧闹，艳羡红金之间新娘的美丽，许下想当新娘的幼稚愿望。

十七岁的嘉亚特里，在父亲的猝然离世之后，被年龄相差极大的五个哥哥，在一个月之内急匆匆地又傢给了她父亲的学生，一个视她为新鲜战利品，大她十六岁，自命不凡，以妻子为勋章，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眼光和品味的“高贵绅士”。

嘉亚特里的性格、才情，珍珠一样珍贵的天赋与超越其他人眼界见识，在他的丈夫看来不过是一个有着良好家世没有头脑的女人没出嫁前在父亲陪同下的一点点小小出格。

在整段回忆里，出场的父亲，哥哥，丈夫，所发挥的影响都被记录在册，唯一被隐身的是她的母亲。

她那不像女儿那样有着卓越天赋，受过良好教育的母亲，她那被丈夫和女儿遗忘在家乡，和儿子一样从未出现在父女旅途合照里的未曾拥有女儿拥有一切的，最终隐于凡尘的母亲。

嘉亚特里是被困在殙因里的野兽，获得铁质保险箱里中被施舍的自由。

她的丈夫是个毫无同情心同理心，却偏偏要装作最开明绅士的伪君子一类的人物，他允许嘉亚特里在花园里跳舞、唱歌、画画，然后以刽子手的仁慈，把她的爱好一点点夺走，渐渐收紧她喉咙上的无形绳索，让她片刻不得喘息。

有一次，嘉亚特里收到了从英国商店辗转订购，好不容易从加尔各答运到手中的珍贵颜料，在那样漫长而焦灼的等待之后，嘉亚特里将它们视作珍宝，一连欣赏了好几天，才恋恋不舍的拧开其中一管颜料的口子。

而她的丈夫，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他若无其事的把嘉亚特里心爱的颜料给带走，收到学校去，然后在一周之后，安安然然的把它们带了回来，只是为了让妻子知道爱好和更重要事物之间的关系。

嘉亚特里看到了她心爱的颜料盒，把它们全部扔到了花园里，丈夫的回应是让妻子怜爱的孩子跪在野花、荆棘和多刺的草丛中爬行，汗流浃背地寻找每一支笔刷和每一根管子。

他自己则跟着嘉亚特里去了厨房，去了储藏室，甚至在她去晾晒纱丽的时候也去了阳台，不停地重复道：“这只是个玩笑”。

几周后，丈夫下班回来，带着一本来之不易的、奢华的艺术书籍来求和。

从被家里人安排结殙生子的那一天开始，嘉亚特里的人生，似乎就像每一个印度女人一样开始消沉暗淡、褪色。

直到有一天，德国艺术家施皮斯和舞蹈家丽贝尔再度出现在小镇上。

沉寂已久的嘉亚特里被点燃了，她坐着马车，和两位艺术家一起离开家，到老城的红灯区寻找一个教授传授舞的老师。

然而生活毕竟不是小说，也不是影视剧里的大女主。并不是振臂一呼，家门一关，鞭子一甩，平庸困顿的窘境就会马上变成洒满阳光的康庄大道。

“‘妈妈，下次你和施皮斯先生一起坐马车的时候也带上我。’

一切都静止了。

我知道这种静止。我惧怕它。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我晃了晃它们。我们吃过的面包布丁残留的香草和牛奶味让我感到恶心。我想让钟敲响，让狗叫，让树枝倒下：任何声音都可以。”

年幼无知的孩子在父母谈话的空隙，以一种天然无害的好奇向母亲开口，提出了这样一个请求，于是晚餐时分的餐桌冷寂，气氛像石膏一样凝固起来。

但是，天真的孩子，被冷落的孩子，在客厅的角落看着母亲带上沉重的脚镯，在一堆深红和绿松石丝绸中轻盈旋转华丽纱丽的孩子，是真的不知道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会引起父亲多大的忌讳、猜疑，和恼羞成怒吗？

父亲的宽容是既得利益者的仁慈，维持体面和尊严，在不触及底线时不痛不痒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佩戴在贵族华丽外衣上的精致勋章一样，只是为了显示自己开明，能够容忍有主见妻子的一个时髦奢侈品。

嘉亚特里退让了，她进行了一种可笑的困兽之斗，把原本为丈夫和孩子准备的咖喱角送给了丽贝尔，作为告别的礼物，好像这样就能让她危机四伏的家庭渐渐平静。

《一千种绿，一万种蓝》将故事背景设置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世界风云变幻，此时的印度正在进行反抗外国殖民者的艰苦斗争之中。

女性革命家穆克提·德维为了争取民族独立被捕入狱，她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行为获得了父亲的崇敬，这个以前看不到女性任何优点的傲慢的男人，突然之间略微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开始学习姗姗来迟的谦逊。

“她鼓舞了所有女性，这就是女性解放的意义所在。”他说，激动得声音发抖。

而嘉亚特里的反应是起身离开了房间。

她获得了暂时的喘息。

一个偶然的机会，音乐团来到小镇，嘉亚特里结识了女性歌手阿克塔里·芭伊。

年轻、美丽的阿克塔里·芭伊随心所欲地生活，酣畅淋漓地爱，肆无忌惮地发脾气，靠自己的天赋赢得名声和金钱。

以至于在后来“我”回忆的想象中，经常看到嘉亚特里吸着阿克塔里·芭伊的绞盘牌香烟，然后喝了第一口朗姆酒。

阿克塔里·芭伊成为了嘉亚特里的壮胆酒。与这位歌手在一起的日子给了她做出决定的最后动力。

嘉亚特里曾经这样对待她的丈夫发出预言，关于她的预言：“有时你注定要拥有一些东西。你感到有什么东西把你拉向它。你无法抗拒。”

音乐会之后，无法忍受的嘉亚特里，迷茫的嘉亚特里，坚决的嘉亚特里，剪掉了印度妇女丝绸般宝贵的长发，与古板守旧的家庭不辞而别，抛弃愚弄了顽固高傲的丈夫和曾经心爱的孩子，义无反顾地追寻正在远离的生命和自由而去。

嘉亚特里是为自由而走的，但在“我”的回忆里，所有人都告诉身为儿子的他，你的母亲是和一个英国人私奔的，是为了情人私奔的。

他们甚至都不曾记忆外来艺术家的身份，更遑论理解嘉亚特里身为被禁锢的母亲和妻子的痛楚。

与《月亮与六便士》不同的是，身为女人和母亲的嘉亚特里，她的顾及和束缚更多。

嘉亚特里是父亲心爱的孩子，是意志坚定的天才，坚强得由最坚硬的物质构成，不会掉一滴眼泪，她也是这么想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梅什金的。

甚至是离开家族的时刻，她都想着在上学的孩子额头落下一个亲密的亲吻，带着孩子一起奔向她所执着的自由。

但是儿子带给她的是无知却险些让丈夫心生猜忌的语言，因下雨而无法守时回家的失信承诺。

一个不甘困顿磨灭棱角的母亲，一个终生活在恐惧被抛弃记忆撕扯的孩子，嘉亚特里是被困在樊笼中的荆棘鸟，即使被拔去带血的羽毛，深锁在铁笼禁锢中也渴望自由。

在小说的最后，被抛弃和留下的梅什金，终于在阅读嘉亚特里的书信和画作，看到她用画笔所描绘的广阔世界。

那些海洋、轮船、村庄、舞蹈、巫医、雨林、山脉和奇异的花朵，以及目前在书信末尾一遍遍诉说的对孩子的思念，终于能够触碰到她痛苦又充满激情的灵魂，以及澎湃的内心中那对自由和艺术的追求，最终达成和解。

《一千种绿，一万种蓝》被称为“一个印度女人的月亮与六便士”，作者流畅的行文中是嘉亚特里即使在出走之后依然挣脱不开的母职束缚和沉重的现实枷锁。

而与之相反，在《月亮与六便士》中，完全感觉不到现实的枷锁是这样的沉重，毕竟一个男人的身上往往有他的妻子为他承担起家庭的重任负重前行，而女性作为母亲的身后，则往往没有人能与她感同身受，就连她的孩子都会对她横眉冷对。

更遗憾的是，作者虽然是女性，选择的却是儿子，没有选取一个女儿的视角，对嘉亚特里的内心世界达到更加细致的深入刻画。

如果以女儿的视角描写她的祖母，她的母亲，那些更细致入微的幽暗人性角落，想必会被刻画的更加触动人心、纤毫毕现，女儿与母亲最后的灵魂和解想必也会更加具有冲击性，带给人更多的震撼和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