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作者:夏跃锦
带着昨天的阳光
在清醒中完成一个梦
醒来。
移步院中
静坐。
鸟鸣提前预警
五点五十八分
抹布擦亮一块玻璃
返回。
镜中颤抖
不被反复考究的影子
天空,出让一条公路
预警消失。
没有车辆出现
我们
却各自靠向
左,右
不再用口型
和聋子对话
简评:“黎明”这首诗写得非常自然,作者用舒缓的词句组织诗歌语言,完成一种从昨天到今日的跨度,“黎明”貌似蕴含着某种不可解读的深意。诗中五点五十八分的鸟鸣、来自天空的公路、和聋子的对话,“我”成为这一安静场域中的生命,也成为联系起各个意向的中介。好似在说,“我”从梦中醒来,成为了这片空间的见证者。
◆太阳落山的速度
作者:王珊珊
太阳落山的速度,我仔细描摹
再带到异乡,以便
可以温习许多遍
就像幼时把课堂上的知识带回家温习
暮色被装进田字格
归鸟的数量用作算术学习
祖父帮我把短短的铅笔削成陀螺
我握着它写简单的汉字
邻居家的孩子在核桃树下打陀螺
旋转着,旋转着
我们长大了
陀螺被各式各样的玩具替代
有了自动铅笔,再也不需要削笔人
至今,我还是习惯
在黄昏温习一天。异常清静
却再也没有人在我耳旁叮咛
简评:“太阳落山的速度”这个题目很吸引我,诗歌的情感也非常真挚、自然,“太阳落山的速度”是诗眼,勾连起“我”对故乡的思念,对祖父的思念,“我”辩识着故乡和异乡“太阳落山的速度”,思考是否能够从异乡的太阳中“温习”故乡,像从小时候的算数学习一样“温习”这些东西,直到太阳终于落下,直到我的耳旁不再有祖父的叮咛。
◆春天的信
作者:王焱
梦的游鱼开始回来
伸出手想要抓住更多
它泥鳅般的身体
很快又逃走
送孩子上学的路上
他哼唱着《土拨鼠》
这是你没有听过的
“我曾走过许多地方
把土拨鼠带在身旁”
家里的冰箱又坏了
霜雪板结了日常的琐碎
我试着找到窒息的孔眼
用身体贴近它
直到听见均匀的喘息
我需要这样的秩序
你也需要
独自走回咖啡屋缓慢的下午
李斯佩克朵笔下的安娜
抱着生活沉重的网兜
路过嚼着口香糖的男子
高大的棕榈树上结满红灯笼
郁金香吵吵嚷嚷
春天的犄角
刺破缝缝补补中泛黄的稿纸
我想把冬日给你的信写完
提笔,又放下
我们有多久
没有联系了
简评:“春天的信”这首诗分为多节,几乎每一节都是一个故事,这首诗所使用的意象非常贴切而又有着别具一格的新意,“抓住梦”“孩子上学唱歌”“家里的冰箱”……前年都是一些琐事、小事,都非常平凡自然,这是作者同读者的一种新型沟通,像是在唠嗑,与读者说尽他的生活。直到诗歌最后一节让全诗升华,“春天的信”是去年冬天遗留的产物,当然也可能是去年“秋天”抑或是更早,不知道信写了多久,不知道我们多久没有联系
◆从昆明至昭通有感
作者:安闯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这是
中点中的一个点
车窗外的山。十年前我见过它五年前
我见过它五十年前有人替我见过它
更久远年前替我见到的那个人我是否
应该替他完成现代的心愿
替他触摸一些全新的词语
而人世一再滚动的饥
没有谁会告诉我路边的一户人家
是否已搬迁当然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们
时代的微表情。微就微在
各种各样的微笑,那种危险里
什么都在迁徙:从我的年龄,古老的月
热闹的商业,到故乡河流边的蚂蚁
卖烤洋芋的小贩,她们因为有了
竞争是否还是一群熟人
云像一块飞碟捎来了远处消息
今日的世界,为什么让人警惕
自身的邮寄,我的内心明明灭灭
天黑时一块土地努力种出来的雾气
简评:当我读到“从昆明至昭通有感”我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其诗歌语言中所蕴含的年代感,那是岁月沉淀的气息,关于时间的所有概念扑面而来。作者从昆明到昭通,正如他所说的,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这也许只是他一生中非常普通的一次旅行,但是,这却引发了作者的思考,关于时间、生命和存在。他清晰地感觉到时间在这座城市留下的痕迹, 他企图和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甚至往后会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进行沟通。最后诗人提及他的内心明明灭灭,如同雾气,此时他的内心是迷茫的,是个体在时代变迁中的迷茫,是对未来的不可知。
◆李明巧的学生
作者:昌盛云
善良是来自内心。没有伪装
如果她是一把钥匙,
她正在开启天堂的门。
她的学生小而贴切,
没有巨大的抽象。
她教他遗忘丑陋,
懂得沉重和感恩。
在松散的句子里做一个自由人。
他填平了无知,成为一只自由的小小鸟。
她祈祷他不要遇到蛇。
简评:“李明巧的学生”写一个善良的女孩,她的善良、纯粹为他寻到开启天堂之门的钥匙,她给他启发,教他如何辨别世间的真善美丑,她的教导让他成为了自己,成为一个自由人,抑或说是能够独立思考,不再无知的青年人。他会和她一样继续保持善意,她祈祷他不会遇到“蛇”,不会遇到丑恶之人。整首诗非常诱人,将老师对学生的那种无私倾情吐露。
◆装修
作者:李正雄
装修没有唯一的标准
谁不能说最好
谁也没有能力让所有人喜欢
喜欢的标准各有不同
得看主人的喜好
决定他们的走向
去和世界接轨
去和古人对话
去和自然匹配
一花一木,一柜一顶
在每双眼睛的审美磨合
不断切割、组合、重生
不断敲打、不断嘶叫,碎屑四溅
灯光拍打的墙面,表情丰富
每个匠人都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有时候高兴,有时候沉默
他们决定不了自己的作品
也改变不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只是为了主人的喜好
抛弃了作为个人的标准
完成的都是机械的操作
完全不可以有美的自由
像极了我
简评:“装修”这首诗是一首讽喻诗,与其说是诗人在谈论装修这件事,不如说是在说匠人在雇主面前的卑微,不如说是作者迫于生活的低三下四,不如说是我们这群存活在这片天地的人在将自己匹配进社会工厂时的无奈和心酸。诗歌的整体语言也非常低沉,是叹息,也是无可奈何。
◆听流水
作者:芒原
一个人坐在岸边
柳树安抚阳光,抵达地面
光影如记忆的碎片。河水淙淙而过
我抬起头,看迎面而来的流水
这就是洒渔河?河水中站着一只灰鹳
像个情感投入的陌生人
如我般注视着流水,“逝者如斯夫——”
它被孩子们的惊吓,振翅飞到柳林的深处
我收回目光,少年和女儿在搜寻石头
练习打水漂。这一幕
如此的动人,我看了都觉得羞愧
他们一次抡起捏着石头的右手,倾斜身体
石头瞬间撞击在水面,跳跃着:一下、二下
三下……消失在水里。这个重复的游戏
让他们乐此不疲,而我此刻
心中只有母亲,身体都懒得动一下
像晒化的奶油,静静地听着流水,等暮色
催促孩子,听它们一遍遍走过的路径
它们相互撞击
身体发出清亮的声音
简评:我在柳林、河边看见一只灰鹳,看着洒渔河的水流过,看着孩子们打水漂……飞走的灰鹳,流逝的河水,我想到我的母亲。此刻,我带着女儿在河边的画面,似曾相识,似乎很多年前这儿发生着类似的场景,母亲也曾带着我在这儿。那时的我和女儿一样大,那时的母亲和我一样大,历史往往就是这样重叠。
◆访山
作者:彭然
好像没人再提故乡之山
这是好事。原来怀旧会过时
提过去会变成一件落伍的事。
我的父母,一辈子没走出蛮枝山
以后他们将会葬在那里。
一座山,承载了无数的生命
早已冤魂缠身。泥土的乡亲
死了也在保护着山。
每一次离开我们都会抓走一把泥土
带去异乡。坐着高铁或大巴
他们终于离开了蛮枝山。
很多次,兴奋的他们
不停地说着一路风光。
很多次,他们在梦中隐晦地提出
想要返乡。回到蛮枝山
返回棺中,那里有他们的床。
我曾以为他们在山中痛苦
没想到那里是他们唯一安宁之地。
想到那个盛开着野花的地方
我好像忘了是什么使我生长。
我低下头,奇怪眼泪
躲在眼睛的哪个地方。
我突然记起那个使我哭泣的山岗
许多晚霞款款而来
山之歌谣在回荡,人们在山中
开演唱会。父母并不是不懂音乐
他们用镰刀弹奏着锄头。
我的乡亲们,他们拥有旺盛的生机
讨论着明日。生我养我的乡村
从来就没有衰老。同样的
没有人愿意走出蛮枝山。
许多从小生在在此的
年轻人,没有被山神眷顾
他们不知道山中景色。他们迷失在
访山的途中。很多年后他们会明白
他们追寻的陡峭而崎岖的一生
就是记忆中父母脚下
那座平平无奇的山的一面峭壁。
简评:“蛮枝山”是父母们一辈子没能走出的地方,而我们“踩着”父母离开了这座大山。当离开故乡之后,我们又想着回乡,我们的祖辈们都葬在故乡。“访山”这首诗很有意思,大致可以分为两个片段,前一段是“我们”和故乡的羁绊,后一段是“我们”和故乡的距离,这是时代变迁给乡土世界带来的必然结果。当我们身处异乡,它在精神上拉近了我们,在肉体上增加了我们的距离。而当我们回到故乡,这种现象却发生转变,肉体上距离的缩短让精神上距离增加。
◆落叶的香樟树
作者:罗方雄
我经过枫园路,香樟树在落叶
我经过南顺城,香樟树在落叶
我经过月牙路,香樟树在落叶
我经过元宝山,香樟树在落叶
我经过温泉泰鹤城,香樟树在落叶
往东出了城,再往前就是贵州省的威宁县了
是的,我还得继续走
满世界的花都在旷野里绽放着
反观我来时的昭通城,香樟树却在春天落叶
它们小小的叶片,铺陈在人世匆忙的脚下
像小小的火焰被遗忘在母亲老屋黑夜般的炉膛
跳跃着泥红的微光
当夕阳下的风踉跄跑过街道,母树荫蔽着的一片片红叶
或堆叠交错,或星星点点
这错觉的刹那,是另一种,花开的方式?
再后来,我想,这些选择在春天坠落的叶子
一定是去年冬天隐藏在人间的雪片
因好奇而错过了阳光的班列,只能在花开的季节
借用落叶的分身,离去
简评:香樟树建构起作者和昭通城的某种联系,作者从昭通出发,一路向东,一路回首。春天本是繁花盛开的时节,但故乡的香樟树却开始落叶。所以当作者身处异乡,当春天到来之时,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便会复苏。以前因为错觉,总会分不清落叶和花开,现在我已经成为落叶,在故乡“花开”的季节随落叶一同离去。
◆黑色字体中飞出一群乌鸦
作者:赵永超
祖先造出的白纸,肥沃而辽阔
墨水也不再贫瘠
一张张白纸有足够的空间
容纳下一幢幢语言的寺庙
诗眼是神秘的舍利
书写是救赎的灵药
陡峭而富有魅惑的语言上
应有冲刷而下的瀑布
轻轻捻动夜的胡须
黑色字体中飞出一群乌鸦
为使者完成夜的飞行
简评:作者在诗歌中所运用的“乌鸦”这一意象很值得读者思考,在我们传统观念里乌鸦是不好的东西,派遣乌鸦的使者总是恶的代表。但是在作者笔下,乌鸦有了新意,它是书写在白纸上的黑色文字,它是在一片“肥沃而辽阔”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它会造成使者的使命,传达诗人想表达给读者的诗意。
◆小学校
作者:王玮
三层楼全部住满了来自各地的人
五块砖头搭上木板就成了一张简易的床
木质门窗已被时间腐蚀,木屑聚集在窗台上
没有玻璃的门窗,风一吹
就可以听见风的声音在门窗上撕咬
天花板,墙壁,掉落的多处腻子粉块
可以看见灰浆与石头的骨架
在楼梯间,野草和蜘蛛网占领墙角
在墙上,立于中间的黑板
残存着歪歪扭扭浅白色的粉笔字
像一张张经卷上的经文凹陷进去
所有的童年,都已钻进了裂缝
对面山岭起伏,当山岭下村庄如棋星坐落
在夜晚形成一片灯海
那时就是他们的下班时间
收拾干净的屋子,传出闲聊的声音
最底层靠左手边的一个水龙头
是他们全部的生活用水聚集处
每一次夜晚我从楼底经过,都能听见水流的声音
都能看见他们提着水桶装满水往楼上爬
仿佛他们都回到了青春
他们中的有一人是我的父亲
三楼中十多个人站在一起炒菜与吃饭
我站在他们之中,作为一个旁观者。仿佛
所有的阶级都消失了,所有的病痛都消失了
在那一刻,我相信在我走后的很多年
都会实现的。
简评:小学校是作者的记忆,那是他童年记忆里珍贵的一部分。诗歌平铺直叙地展开,如同缓缓展开一副小学校的素描图,告诉我们若干年前这里的小学是什么模样,这里的生活是多么朴实。师者在此言传身教,其中一人正是“我”的父亲,看着他们,我的内心持续波动,思维也随之扩散,记忆和现实产生某种感应,是个最后一句说着:在很多年后所有的苦难都会消失。(这首诗深度解读很有意思)
◆我们从竹林回来
作者:温泉
雨雾笼罩着山野
细密的水珠在竹叶上汇集成更大的水滴
然后在我们经过的时候落下
今年的初夏并没有想象中的温热
和满沟的竹笋一样
我们一边意外也一边接受,一边一如既往
竹林中十分幽暗。相较于空旷的山坡
我们更觉得后者充满了霁色
这体验荒谬但却真实
塑料袋里装着今天的收获
我们从稍显湿滑的小路上返回
穿过一片长满野莓的草地
小黄花密密麻麻地铺开
那些结得早的果子已经露出成熟的米白
味道略淡,但仍能闻到些熟悉的清香
黄昏开始降临
回头时竹林像一座烟云绰约的庙宇
我们心怀满足,在晚风中
如同荣获了神祇的回应
简评:初夏雨雾中的竹林,我们正采摘着竹子,整首诗舒适自然,诗人将场景的描写、更替以及内心的情绪融入诗中,让我们仿佛置身其中,与诗人一同采摘竹笋,一同迈步在湿滑的回家小路上,不知不觉便耗去了一整天的时间,此刻再望一眼竹林,内心便得以满足。
◆一位从吐鲁番下车的母亲和我说话
作者:黄仙进
火车从重庆开往新疆,千万年不变的戈壁
至今仍悬挂着一枚锋利的月亮,反射出幽冷的光
那个在吐鲁番下车的母亲微笑着打招呼
坐过来和我说话,方言和普通话在她喉咙搅拌
她脱口而出的声音沙哑,仿佛夹着坚硬的铁
她说,她来自云南、贵州、四川接壤的地方
每年都要在绿皮火车上度过漫长而压抑的时光
她说她的儿子十四岁,只比我矮半个头
脑瓜子笨,读不进去书,过两年就把他带来新疆
从她的语气中,我听不出快乐,也听不出忧伤
我怔怔地盯着玻璃和几匹野狼经过的戈壁
不说话。她又转过头和别人说,和流动的风说
和月亮说,和戈壁滩上为数不多的植物说
也和脚下沉睡的古国说,最后对玻璃中的自己说
万千星辰在她头顶旋转着,映照出一个人的孤独
火车依旧向前,咣当声敲打着茫茫黑夜的四壁
这一夜,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睡梦中
穿越大半个中国,但我知道我遇见了真正的母亲
简评:作者在坐火车的过程中,把生活的碎片诗意化,通过一些与人的交流,完全把火车的轰鸣声掩盖在精神的碰撞下,诗歌自然流露出一种叙事的慢节奏,又浅带着自己厚重的情感,这是难得可贵之处。
◆鸟鸣
作者:李冼
笼中的鸟,对着路人
发出急促的叫声
这个铁丝编织的笼子
囚住了它的翅膀
我每次路过,它都会
不断地鸣叫
刚开始,我以为它在求救
后来才发现,我刚走开
它就收回叫声,然后
无忧无虑地站在笼中吃东西
它似乎在提醒我,无形的笼子
比有行的笼子更可怕
每当这样想时,我都感觉
嗅到了身旁有铁器的味道
还有,身体有一种
金属的沉重感
简评:笼子里的鸟是作者的自述,它在有形的笼子里,而作者自己在无形的笼子里,其实无形的笼子比有形的笼子更可怕。就如同诗中说的一样,一开始笼子里的鸟看到我就会叫,我以为它在求救,如今才知道它是在提醒我,我被无形的笼子关起来了而我还全然不知。
◆豌豆
作者:丁洪飞
一群顽童拥挤地在两扇门窗内
另一个孩童用乳齿撕咬
甘甜的母乳,沿着破裂的脸颊
缓缓流入他们的身体
母亲是一个无限大的抽象思维
未曾见识孩子在下一个雨季
开花、抽枝。便化作一方土壤
不息的轮回,做一个旁观者
却握不住母亲流逝的岁月
看着她在豌豆地,逐渐
把脊背佝偻在泥里
简评:“豌豆”是“我”的另一个称呼,或者说“豌豆”在作者笔下是每一个母亲的孩子。作者把豌豆荚抽象的比喻成两扇门窗(母亲的子宫),豌豆粒儿是一群顽童(卵细胞),其中一个调皮的孩子在某天就会逃离母亲的身体,用脸颊上破裂的部位(嘴巴)吮吸母乳。母亲和豌豆芽一样,某天就会老去,她们还没能见到自己的孩子长大。母亲在豌豆地里种豌豆,母亲等待着豌豆成熟,在豌豆逐渐长大的日子里,母亲也在逐渐老去。
本期评论:毛宇睿,笔名井瑞,2001年生于湖南,现就读于广西民族大学。曾获“第五届中国国际诗酒文化大会"诗歌奖、“诗话北流·铜石之秋”诗歌奖,诗歌被“中国诗歌网每日精选"栏目选用,诗歌散见于《广西文学》《青春》《青年诗人》《金田》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