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撮人【第十九期】 | 这样的浪,都是来自于人心的渊薮

文化   2022-07-29 11:57   云南  


目录


1.爱/赵耘

2.园中/

3.站工人/赵永超

4.海边即信/王玮

5.速朽的灰/芒原

6.正午时分/温泉

7.赤水河边/李鑫

8.树木的不断燃烧/李正雄

9.吉诺瓦/赵茂宇

10.乌鸦停在树上/罗方雄

11.孤山/张泽阳

12.藏于树中/丁洪飞

13.又是一个把你激情点燃的七月/昌盛云

14.雪莲姑娘/洪发金

15.写给识字少的母亲/王珊珊

“一小撮人”诗评/伯竑桥

插图/余贵林



1.爱

赵耘


越过窗棂,夏日的风暴来自远方

在树冠的中央,您——

护住它们,爱的太阳自巢中升起

几颗心聚在一起,温暖比宇宙

更辽阔,持久……

扇形的翅膀湿透了

另一只,又衔来虫子

它双翼驮着的闪电

把人间照得闪闪发光!


壬寅年•夏


点评:

前半截“您”字有点出戏,“温暖比宇宙更辽阔,持久”未能真正落到诗的语言上转化成具体的譬喻和物象,于是显得有点虚浮。后半截想写出一种爱的另一面:力量感,这是不错的想法。


2.园中

王炎


有人趁夜入园

摘走娇艳的红玫瑰

丛生的荆棘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

我想,这也是好的

大雨

注定是黑夜暗生的心头刺


有人开始质问,园子的清瘦

缺乏绣球花的雍容

我想,这也是好的

一再拉低自己的枯草

在满身泥泞的园中寂若孤本

执拗的木栅栏

为它圈出一小片完整


有人终日

饱尝甘醴

挑剔果肉中酸甜的占比

指摘阳光、雨露的不勤

与风雪的偏爱

不蚀骨不销魂

活得软绵绵,爱得不彻底

园中,原来拥有那么多的

无能为力

我想,这也是好的

你看,落日缓缓

走向丛林


点评:

读完了,作者大概想以“我想这也是好的”为线索,把情景串起来传达那种“淡然之美”,可是淡然的气息毕竟不是语言的疲软。总体来说仍是一个半成品。多年后,当作者更新自己的语言后,会重写为更好的作品。



3.站工人

赵永超


劳务市场门口

几十个人,男男女女,站成一片树林

每个路过的人都被紧盯(但路过的人少之又少)

怕错失一次被雇的机会

站累了的人,选择坐着休息。但大部分的人选择站着,站着仿佛机会更多

有幸被雇走的人,站着的魔咒才会被解除,劳动可以换成钱

一家人的生活,子女的上学费用才有着落

旁边的背篓、篮子、铲子、砖刀、手推车,就可以过日子

一个小时、二个小时、一天没有被雇走,他(她)就白等了一天

第二天一大早,他(她)们中大多数人还是会出现在劳务市场门口站着

戈多一定会出现


点评:

现实主义底层题材,云南的成名诗人们常常写得很好,独树一帜。在我看来,这首的优点,是题材本身;缺点和前两首类似:语言还需私下慢慢洗炼。需知现实主义诗歌的白描绝不是大白话,也不是散文分行,正面例子详见贵省雷平阳老师的诗,或是杜工部“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直白得恰到好处,才有惊雷力度,千万别絮叨。“戈多一定会出现”,有点莫名其妙,因为前文缺少《等待戈多》的暗示,前几行看着写了很多,实际上只是“等”的一个侧面,因此到结尾没有能够形成呼应,便会显得脱节和唐突。但前文如果多次出现“等待”有关的词,多到形成一种旋律中的复调,那就成了。



4.海边即信

王玮


夏日海岸,棱石突兀

一跃而下,一次

就能裹满生活的荆棘。或许

从坟墓中爬起来的人,才能

拥有棱石的犄角


海面如镜,低下头

看见浪打码头处流动的自我

远处的红色小帆

给往来的货轮,刻上航线的警示

谁也不会想到,生活在海边的人

身体里海水的颜色,在时间的刻度里

已经改变


落日送来夜幕。货轮安静

海上管道如矩

骨骼外灯火通明


我需要十分钟,就能走到码头尽头。而

我和你之间的距离,一想起

白雪就落满了头顶

我找你,全是因为想你

并无其他。


点评:

中规中矩的习作。我觉得,学徒期的诗,尤其是情诗,一定要克服一种肉麻的倾向,这甚至和诗的能力没关系,而是得思考——怎么把情爱转换成更有分量也更有艺术震撼力的东西来表达,少说流行气息太重的情话,比如结尾。


5.速朽的灰

芒原


山顶上,烟云裹挟清风

苹果树早已置换了苍松和翠柏

散落的新坟,制造了荒草的云上工厂

石碑上刻着的名字,熟悉又陌生

音容和笑貌,给石头平添一层时间埃土

而山下的洒渔河蜿蜒向东,烟柳正咆哮生长

幻化出绿色的巨浪,汹涌而至

拍打着古碑的胸腔,激荡起一阵阵回声

在反转中,这样的浪,都是来自于人心的渊薮

譬如,泥墙青瓦是一种浪,钢筋水泥

是一种浪,废墟重建是一种浪,下滑、抬升

平衡、铸造、坍塌又是一种浪……

如此多的浪,一拨接着一拨,把每个人

都置换其中,如一叶浮萍,摔向浪的悬崖

而浪的教育是:屈从,甚而石烂

这让消失的迅速消失,新的湮灭了旧的

在山顶,短暂的一念,也是一生

速朽的灰


点评:

前几首里头这首相对最好,看得出修辞的努力,并且达成了一定的效果。不过还不够。比如说,“音容和笑貌,给石头平添一层时间埃土”,这个暗喻不成功,时间埃土和音容笑貌之间没有隐秘的逻辑联系也没有具象联系,不会让人觉得巧,只会觉得硬。本诗的后半部分不错,气息连贯,海浪般的诗行形式和“浪”的关键词之间构成了和谐的呼应,这才是成功的修辞。痖弦说,一首好诗未必是可懂的,但一定是可感的,正如Eliot说要像嗅到一朵玫瑰那样嗅到思想。



6.正午时分

温泉


天空的蓝底上浮满大朵大朵的白

蝉声稀疏,明晃晃的阳光下

这些夏日里鼓噪的小东西已经听得少了

被农药浸润的土地上,庄稼仍在生长

留守的老人和孩子

依然对此充满了殷切的希望

风吹响通往天台的铁门

我知道,那里是略高一些的人间

晴好的夜晚站上去,就可以触及满天星辰

飞鸟掠过窗前,阳光照进小屋

时间收走了过道上隔夜的昆虫的尸体

新场坝是荒芜的

从楼梯口向外望去,入眼全是苍翠的峰峦

现在,这个巴掌大小的峡谷

正在因宁静而变得更加空旷


点评:

我倒觉得这首不特别坏。选取了一个时刻,一个常被忽略的景观, 虽然本身依然存在语言精度不够的问题,不过这个视角的成功本身就是拥有“诗之眼”的潜质。


7.赤水河边

李鑫


有人就有江湖,河水倒灌

干涸的肺部长出巍峨的江山

这么多滚烫的血液从哪里来

这么多无声的泪水到哪里去

赤水河沿着背脊往上

覆盖了人世的凉意

这馈赠的另一种凉意,不能命名


天空开阔,秋风抖动皮鞭

赶着灰鸦与山雀

它们都来自于胸腔中的峡谷

来自于一头黑发中的白发

几颗尚在人世的星子,是胸前的纽扣

关闭了一部分的山水

避免超越了人间的理解力


恢宏的河水你就这样流

浑浊的河水你就这样流

从脚跟到心口,从耳朵到眼睛

一个人成为了此刻的江湖

成为了此刻的江山

秋风继续挥霍着凉意,他不再走动

天空只好缓缓地,又低垂了一些


点评:

尤其欣赏最后一节的前两行,猛然有种唐时歌行体的洒脱与壮怀共在的哀。这首诗的气质真的很好,这种开阔不是书房里能炮制出来的,非经历现实而又不被现实完全束缚的人不能写。

8.树木的不断燃烧

李正雄


树木吸引万物生气

不断成长

不断把自己推进火坑

树木燃烧化为火炭

火苗照亮生活,点亮人间

火炭的燃烧成熟食物,滋养着我们

也会灼伤自己,燃烧森林

毁灭一切

火炭化为灰烬再次利用

灭掉害虫,蔬菜茁壮成长

最后化为泥土

继续滋养万物

每一次燃烧都是下次的重生

每一次毁灭都是万物生


点评:

一种云南的独特诗感,泛神论的感觉。


9.吉诺瓦

赵茂宇


黄昏时,我在山洞里喂养蜜蜂

女儿的手电上,一只泥做的白兔

蹲在蜂箱上。我并不知晓黑夜会

带来密密麻麻的青藤。修炼秘法

是我们都应该做的事。吉诺瓦

总是痴迷广场上的红色垃圾

火焰二十四小时不断焚烧,她穿梭其间

偶尔会被淹没。她的儿子和女儿

正在废墟上玩耍,他们钻进一个破烂的电视机

并熟睡起来


点评:

已经是比较成熟的写作,节奏把握上有天赋,虚构造境的同时,他捕住了那种道不明的“诗之哀”。期待能读到这位作者更多的诗。


10.乌鸦停在树上

罗方雄


乌鸦停在树上——七只乌鸦停在

围墙边的枯树上,静悄悄的


一只乌鸦侧着脑袋,看着一群上体育课的孩子

杂乱的吵闹,红领巾的红,如此醒目


一只乌鸦抖动身体,一小丛墨色的绒毛

逐渐沉没在冬日冷凝的气流里


一只乌鸦信步枝头,试图用轻缓的走动

来平衡生活失调的重心


一只乌鸦望向天空,成吨的雪花在风暴里搬运

彤云是丧客,目睹一座新坟结出霜凌


一只乌鸦俯瞰人世,雪崩将在今晚的梦里袭来

黑暗中,那个歌唱美的人呐,请你快些走


一只乌鸦飞离枝头,落在一堵旧世纪的墙头

楷书的标语被时光剥离,信奉的主义变得潦草


还有一只乌鸦,警惕着我对他们的观察

我们彼此,保持着礼貌的缄默


点评:

我很尊重这样的诗,作者应该是有十分想说的东西,却选择只表达三分,克制是诗歌成熟的重要特征之一。且这份克制不是文青的伪装。写实的同时,每次跳脱也恰好,虚实错落,这种成功的冰山式表达不易模仿,大概源于这位写作者心跳的节奏感。



11.孤山

张泽阳


羊群背着白云在山顶奔跑

折损探头的草芥,一条河流过

孤山棱角铮亮,大风无数次清洗

留下岁月的痕迹。孤山中

草木日渐消失,粗犷的回音沉入谷底

攀山之人在熟悉的路上越走越慢

孤山立于村头,在落日下

露出消瘦的肌骨。牛羊在此成长

蛇鼠自立为王,而我的父亲

虔诚地开垦荒地,与孤山为友

讨论缄默的生活,牙齿嵌入石块

扼住蹦跶的言语和藏匿的杀机

父亲已昏昏睡去,缺乏勇气

清理白发的我,在一片空地里战栗

父亲坚硬如磐石,沉默如流水

孤山与父亲有山河之情

父亲已丧失暴呓,巴巴地望着山对面

缓缓地,我们成了同路人


点评:

有体会,比较真实。可以思考一个问题:乡村与父亲题材,这个时代写得这么多,如何让自己写的东西更有独特的价值?


12.藏于树中

丁洪飞


开始感到疲惫,清晨和深夜

四下无人。耳朵里的轰鸣和孤寂

在喧嚣处买醉,我和众神

说累,微风吹不起波澜

就像愚昧的、腐朽的

光明或许可笑,谁又说黑暗就是黑暗

一棵树在冬天凋零。枯黄的叶子

在人的心坎,徘徊不定

我藏进雷击木中

人来人往,自由、困顿

尖叫声是反抗被禁锢鸟儿的嘶吼

发不出声,窒息般的死亡笼罩

我,以及树,终归还是被闪电击中

以为苟延残喘,度过这一生

直到猎人挥起斧头。烈日下燃起大火

枯枝败叶和树根,终化成灰烬


点评:

很成熟的写作,结构技巧、力度、语言精度都算在线。诗言志,有股子古树般坚执的英雄气。


13.又是一个把你激情点燃的七月

昌盛云


热烈的七月

火花盛开在平凡的人间

流淌的溪水隐藏了光怪的石头

冰凉的山川

冰凉的果树

在星辰闪耀的七月夜

笑得像玛丽莲.梦露

把古老的左脚舞

跳给自己心爱的男朋友

等毕摩为我们献上一场宏大的

虎啸山林的盛会

吸收火的灵魂

黑夜不再黑暗


点评:

曾经和彝族朋友探讨过:篝火、毕摩、神话,固然是彝族朋友们珍贵而独特的文学资源,但是,怎么突破到更广大的现实世界里去,成为“诗人”而不是“彝族诗人”呢?期待这位写作者有超越的那一天。



14.雪莲姑娘

洪发金


年轻时候喜欢的姑娘,后来

就杳无音信了

她像一朵娇羞的雪莲花

一直在比乌蒙山还高冷的天山藏着

如果她再一次钻进我的瞳孔

势必会像,某个深秋的一层霜

给我的心里带来阵阵寒颤

于是,她真的出现了

出现在冬天的前面,可是

生活在昭通的人,习惯

在晚秋就换上厚厚的衣服

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了

我只好

用春天的渴望、夏天的热情、秋天的悲伤

证明爱情的伟大

一年四季里

我都把她藏在最冷的地方

时不时地让我明白

海平面与天山的距离

我与雪莲姑娘的距离


点评:

还挺可爱的,通过把雪莲姑娘的神化和圣化,追求者那份带着苦的志诚登时显现出来。开头质朴,不矫饰,反而能让人认可。但是,中间部分作者完全没有顾及节奏,比如“我只好”是三个字,下一行马上就十几个字,诗的节奏从这里开始混乱。整体来说,处理得比较平庸,不过,文中有种自嘲的松弛感,挺宝贵。


15.写给识字少的母亲

王珊珊


最耐旱耐寒的萱草花,忘忧、忘忧

鬓角生白发,生出刺眼的光亮

无论相隔多远,再远

您都在我眼里,在我心上


从未驯服。爱说出口时足够收敛

沉默是细雨在檐下穿过的一针一线

旧衣服被您抢走穿在身上,新布底鞋剩给我

再抢走泥石流恐惧和地震恐慌


汗水淌过您眼角成了皱纹

歪歪扭扭,如您攥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年又一年,槐花又香

锄头扛过肩膀,摆钟响过山岗


五月第二个星期天,高山的风从不温柔

您是妻子、是母亲、是女儿

产自海拔两千米,炽热的花椒香飘过海洋

对归家的盼望,我们对换了身份和方向


点评:

其实我怕写珊珊的评论,因为是她邀请我来写这期的,我说好话吧,旁人笑,说不好的地方吧,旁人骂。那么干脆就还是说心里话,毁誉由人。
王珊珊诗的气质,有关朝露,却不是露水本身,而是沾染露气的一棵乔木。乔木,不似花与露灵动,然则永远朝向天空,不顾重重影翳。我想,也许她每每自我对话时,也是这样的气质吧。这首诗从“从未驯服”开始,那株她心底的乔木,就探出了森林之冠盖,由此便有孩子长大后顾盼母亲的那式愕然和孤独。每个人都没有准备好,但都不得不出发,正如同珊珊不得不写,不得不坚韧地生长,故而她的文本有底线,即使不是每首都出挑,也绝不会轻浮、无效,盖因永远有一份人格力量在支撑。


特邀点评嘉宾:

伯竑桥,1997年生,川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英国伦敦大学,青年写作者,写诗,写小说,兼事批评。

一小撮人
一小撮写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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