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丨朱鸿:看小麦

文摘   2024-07-01 20:30   英国  




我喜欢甲骨、金石和简牍上的文字,我的作品是用刀刻出来的。



看小麦


朱鸿

二〇二四年七月一日

甲辰年五月廿六

- NO.19 -


当节气过了小满,我便开始念着看小麦。它不是谁给我的任务,也不是理性的抉择。这时候看小麦,完全是一种本能反映,或是一种习惯的觉醒,一种精神的需要。


只是越来越忙,难以脱然而去。过去的郊野尽种小麦,从城里任何一座层屋的窗口举目眺瞻也能看到,遗憾那些郊野现在统统兼并到城里了,能看到的悉为争奇且速成的建筑。看小麦变得颇为不易,无论住在西安什么点,也得跑几十里路,才能看到小麦。


不看小麦,总是发慌,甚至坐卧不宁。怕下雨,尤怕下霖雨,错过看小麦的机会。小麦一茬,便是人生一岁。然而看小麦似乎已经衍化为一次出行了,是不可以随意的。尽管如此,也要看。


久矣!少陵原的小麦。我就往这里去看小麦吧!少陵原在西安东南一带,为浐水和潏水所夹。不管是距周的丰镐,还是距秦的咸阳,不管是距汉长安,还是距唐长安,不管是距明西安,还是距清西安,或距今之西安,少陵原都显得偏了一点。然而它是台地,宜于登高望远。李白游过少陵原,杜甫更是喜欢少陵原,唐诗为证。



我在少陵原落草,从小到大,一年一料,小麦的印象不仅进入眼睛,也扎根灵魂。我喜欢小麦,尤在其成熟之际,不看小麦便会若有所失。小麦如期而黄,发出了召唤。此间,我心蠢蠢且跃跃。


踌躇数日,我决定看少陵原的小麦。也是多方打听,才获悉少陵原东南端有一片小麦。


这天下午,大约4点,我从韦曲上了少陵原。韦曲低落,在少陵原脚下,水旺,合适播稻子。少陵原崛立,在韦曲头顶,水乏,合适播小麦。春秋几千,民有其食,从而聚户成村,累积逾100个。阡陌纵横,穿越小麦,连接着诸村。这是21世纪以前的盛景,可惜拆迁这种事在少陵原也发生了,虽然近来慢了,不过也并未终止。一旦拆迁,村溃,它周围的小麦必然净尽。我故乡的小麦就这样越来越少,仅剩下少陵原东南端的一片了。


皇子坡村西临韦曲,近于政府机关,拆迁十余年了,且新起的高楼也显旧了,尤有外墙瓷片脱落,这里当然没有小麦。西兆余村,皆是大厦,也没有小麦。过我的蕉村,道路宽阔,宅第林立,不见小麦。高望堆村、韩家湾村和东兆余村,处于少陵原的腹地,栋宇参差,豪门相望,也不见小麦。我转向东南,过二府井村,又过新寨子村和旧寨子村,接着过新合村,四处寻找小麦,未见一枝。再转向东,转向南,至小兆寨子村,才看到了小麦,不过以树木左右切割,小麦地太小,略无气象。又转向康王井村,小麦地也太小,且不旺。尽管拆迁尚未蔓延到这里,然而造林待沽,沃畴一块一块地出租,稼穑遂衰,小麦也呈零落状态。



农业文明一万年,即使从仰韶文化算起,少陵原的开发也有7000年了。若从周人种黍和种稷算起,也有3000年了。若从汉人种小麦算起,也有2000年了。少陵原贡献甚大,其五谷之产出,养育了千代万代的壮夫和贤妇。先圣有言:“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上上。”如此畎亩,也包括了少陵原。然而回首遥视,由高楼大厦组合的一个城,反射着玻璃之光的一个城,幻化着现代文明色彩的一个城,正向这里推进。


少陵原的水泥路尽管比较窄,不过它毕竟代替了土路。我继续朝东南行,入南章曲村,又出南章曲村,终于发现路的两边都是小麦,且有无边无际的感觉。我停下来,作了一个长长的呼吸。太阳隐耀,没有夕照,然而也不是阴天。云亦白亦灰,亦厚亦薄,亦动亦静,有一种庄重、练达且神秘的风度。樊川沉降,秦岭可触,田野及其小麦皆透出一种农业文明固有的纯朴之气。我欣赏这种纯朴之气,遂缓缓地徘徊着,渐渐安定下来。蓦地飞来一只杜鹃,它在天空一个漂亮的滑翔,就落在了小麦地里的一棵白杨树上,其苍凉的孤鸣顿显少陵原的寥廓和古老。


意识到少陵原的小麦朝夕不保,我进入小麦地,再三抚摸着小麦穗子,且拥抱了小麦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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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今晚报》2024年6月30日 


朱鸿,长安人,作家,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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