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鸿:夜声

文摘   2024-10-16 20:54   英国  




我喜欢甲骨、金石和简牍上的文字,我的作品是用刀刻出来的。



夜声


朱鸿

二〇二四年十月十六日

甲辰年九月十四

- NO.34 -


这次回到家乡,正是初夏时节,天气很热了。晚上在院子里乘凉,想起过去在场里睡觉的情景,心里蠢蠢的,竟不由自主地抱着被子走了。


窄长的小巷,已经没有了孩童的戏闹,也消失了农人的脚步,只飘着些霜白的月光,显得空空的,静静的。白天的马车经过时,洒下一层麦秸,脚踏上去,可听见微弱的音响,又能感到柔弱的触觉。风带着田野的气息,从树梢上滑下来,从房顶上滑下来,凉爽而温馨。


明亮的月光,依然笼着黑色而起伏的地平线,笼着广袤的少陵原,笼着场里的麦秸堆。场里似乎是无声无息的,其实农人躺着呢,他们躺在自己的麦堆旁边,并且没有睡着。在这满天的星月下,他们是睡得很晚很晚的,只是薄纱般的月光遮掩了,影影绰绰的,使人看不清楚。


我到场里睡觉,不是为了乘凉,而是想亲近过去的熟人。我毕竟是这个村子里的,我深深地热爱它。但我走近场里时却踌躇了,感到陌生了,终于没有进去,不过也没有返回。我就地铺上麦秸和被子,悄悄躺下了。


这时候,我听见说话的声音,顺风而来的声音是很真切的。然而由于茫然的月光和成堆的麦子,我看不见人在哪里,只听出是两个青年。


“大峪的石灰明天就完了,又没有东西拉啦。”


“木材公司的事没有靠住么?”


“没有,听说让给细柳的一个人了。车真不好开呢,活少,税多,什么都要托熟人,走后门!”


“开店也一样。麦一收,秋一种,我不准备在镇上开店了。”


“那你干什么?”


“还没想好呢。”


“得好好想一下,现在光守着几亩地是不行了……呵,你看,狗,那么长的一条狗!”


一声惊异,便中止了说话,好像都在看狗呢。


我也爬起来望去,只见垛与垛的间隙,跑出一条白花斑斑的狗。确实很大,尾巴拖得长长的,爪子在地上嚓嚓的响着,竟像一条狼。它很快就在夜色中消失了。


“不是狼吧?”


“不是。我们这里现在哪有狼呢!”


“过去有呢。你看村边那几家,都用白灰在墙上画着圈儿。那是吓狼的!狗怕摸,狼怕索,老人都这么说。”


“听老人说,古代皇城也有狼呢,这可能是胡说吧!”


“也许是的,因为过去城大人少,平民百姓是进不去的……我给你讲一个我爷的故事,你听着噢:一年夏天,晚上,没有月亮,刮着黄风,我爷从韦曲镇上回来,走着走着,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奇怪的声音,回头一看,并没有行人;你听着噢:我爷继续向前走,一会儿又听见那种声音了,就警觉起来,这一次,我爷猛然回头,这才看见是一条狼。绿灯一样的眼睛,扫帚一样的尾巴,一跳,就钻进了麦地,当时麦子已快收割了。我爷很镇定,从背后抽出马刀。晚上赶路,我爷总是带着马刀的;你听着噢:我爷一时不敢向前走了,而是一步一步地退着,防止狼从背后扑上来,但狼却很狡猾,竟从麦地窜到前边,又摸到我爷的背后。我爷看出了狼的用心,就紧握马刀,随时准备着,前走几步,后退几步,一直走了三里路;你听着噢:快进村子时,狼急了,然而又不叫唤,只是伏下身子,爪子在地上狂刨,把土抛得极高,又唰唰地落下。这时候,我爷的胆更正了,故意用刀在地上砍劈,声音极响。这样相持了好久,狼没有了办法,又传来村人的声音,才吓得走了。不过一连两个晚上,那狼都在村外呜呜地叫着,真惊人。小时候,我哭了,奶奶很厌烦,就用狼吓我,说:狼来了,狼来了。一听狼来了,我就不敢哭了。”


“可是当年村人怎么不把那狼围住打死呢?”


“它没伤人,人就不害它,何必打死呢?”


“唉,真是……”


“现在,现在就是十条狼来了,我也不怕,我会把它们撕成二十条的。”


于是一个长长的叹息就停住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我估计他们并没有睡着,而是沉默着,想着他们的心事。这使我感到窒息和沉重。


……突然,苍茫的夜空,发出一声奇怪而尖锐的鸣叫,声很短,就在头顶上,但听着却像是在遥远的地方。这是惊飞的鸟的鸣叫,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格外瘆人,农人往往以为是鬼叫唤。


“不知谁家要倒霉了。”


“是鸟。你还这么迷信。”


“不是迷信。有些事怪得很!”


“都是自己吓自己。”


“这是个真事情。我的一个亲戚,还年轻着就得了绝症,临死时对她男人说,把孩子管好,不要再找女人了,不然她就从阴间回来。那男的当然答应了,可他才三十出头,没有个女人怎么活呀!两年不过,他就找了个媳妇。这下热闹了!新媳妇常常从梦中惊醒,说她看见一个女人,瘦长脸,大眼睛,穿着红条绒衫子,哭着骂她,还指着她的鼻子让她出去,呀!她说的,完全是先前那女的,不差一点。还有呢,墙上的镜子,没人撞,自己就哗一声掉在地上碎了;油灯,人没吹,风没刮,自己就灭了。这把全家搞得害怕,连邻居都紧张起来。怎么办?家人偷偷叫来一个巫婆,在半夜发神。这巫婆蒙着脸,一边嘟嘟地诉说,一边抓着豌豆向墙角扔,向门后扔,唰唰的响。这是打鬼呢!接着又在院子烧扫帚,烧了三把,火光竟是绿的。最后在门外插了桃木楔子,这东西逼邪呢!灵得很,从此以后,那媳妇安宁了!”


“编的。”


“实事。那男的是我姑夫的三弟。”


“我不信。”


当然我也不信,但这故事却让人感到害怕。我不由得向四周望去:朦胧的田野上,飘浮着袅袅的夜雾,月光下的雾,白茫茫而迷朦朦的。


远处水渠旁边的杨树,变成了一带浓重的黑影,像悬在空中并凝固了一般。


这时候,从场的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歌声。他似乎先是低吟着,后来激动了,便高唱起来。唱得很深情,在乡村岑寂的夜晚,那歌声显得那么悠远而动人心弦。


他唱道:

你看吧,这匹年迈的老马,

它随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财主要将它买了去,

从此苦难在等着它!


如果只听声音,我已经辨别不出是谁在唱,不过这歌词告诉我,这是华民的歌声,因为我们村子,只有他才会唱这俄罗斯民歌。他是我中学时的同学,那时候他很活跃,唱歌、赛球,所有文体活动他都参加,更喜欢文学,整天捧着外国小说,可惜数学考试总不及格。


“这家伙又唱开了!”


“是想丽娥了!”


“都怪丽娥她爸,硬把一对蝴蝶打散了。”


“就是。丽娥她爸真凶呀,那天看见丽娥和华民在一块儿说话,脸都气青了,劈头就骂。”


“是大人有仇呢。听说社教运动时,华民他爸整过丽娥她爸。”


“就是。”


“过了几十年还记着,仇结不得呵!”


“就是。”


“听说丽娥结婚那天,华民哭了,睡了三天,他爸吓慌了,流着眼泪把儿子从炕上拉起来,让他吃饭。”


“哎,他爸心里咋好受呢?”


“听说这家伙找过丽娥,是丽娥男人进城的时候。华民晚上翻墙去了,在窗外叫她。丽娥吓慌了,哭着让华民快走,华民说,你不要猜疑我,我来只问一句话,你的日子幸福不?丽娥不说话,哭得更伤心了!”


“这事我也听说了。”


“我上次问他的婚事,他说现在不考虑,过几年随便找个女人算了。”


“小伙心里难受!”


“丽娥好像不怎么。”


“一个农村的女人还能怎么……哎,睡吧,明天还要出车呢!”


很快的,什么声息都没有了。


这时候,月亮升到了中天,天更洁净,月亮也更丰盈。天上的月亮,宛然水中的镜,高空大地,飘散着无穷无尽的清辉。坐落在清辉中的远山、村庄和村庄南边的墓地,都静静地沉在梦乡里了。


我想起儿时曾经跟着父亲,跟着父亲的父亲在场里度过的夏夜。那时候,我夹在大人中间,也听过他们关于狼、关于鬼、关于人的故事,可幼稚的我,只是感到热闹,感到有趣,不知他们笑中含苦涩,言外有叹息,不知困惑过祖先的问题,依然困惑着他们。他们的灵魂向文明艰难地进化着!他们多么需要帮助!


这一夜我几乎没有睡着。当月亮落下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我知道,东方的地平线上将要发白了,我抱起被子准备回家。我站在那里,情不自禁地向场里望去,想看看那两个年轻的农人,然而已经没有了他们。我只看见在尖尖的麦堆旁边,铺着席大一片麦秸,人睡过的痕迹,还没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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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爱之路》,陕西旅游出版社1990年5月第1版,定价3.00元,ISBN 7-5418-0130-5/Ⅰ·26,责任编辑钟晶晶,封面设计王晓勇,内文设计田慧君。


朱鸿,长安人,作家,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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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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