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鸿:住宿记闹

文摘   2025-01-08 20:30   英国  




我喜欢甲骨、金石和简牍上的文字,我的作品是用刀刻出来的。



宿舍记闹


朱鸿

二〇二五年一月八日

甲辰年腊月初九

- NO.48 -


我们宿舍的人,社会各方背景几乎都包含了,它折射着生活的各种光色。我在这里的收获,绝对不少于我在大学掌握的书本知识。他们有来自城市的,也有来自乡村的;有领导干部子弟,也有平民百姓的后代;有知识分子家庭的,也有工人农民寒舍的;有汉族的,也有回族的。


简陋的房子,住进七个声音粗壮,脚步沉重的男人,遂充满了活力。只有一个门,一个窗,难免闭塞,于是为了空气流通,我们就即使在冬天,也让门窗大开着。后仅仅因为其他同学常常在门口探望,钟华才把那绿色的门关闭了,不过,其窗一直张着口。


一张桌子,从我们住进之后,它就消失了整洁。我们用它放置餐具,它们大大小小,圆圆扁扁,形形色色,很大一堆,我们无法将桌子搞得像样子。架床,只要人躺在上面,就嚓嚓乱响,甚至一张架床险些断了,由于及时发现,王重之才没有跌落。床下放着盆子和箱子,而旁边则塞着脏衣脏鞋,这些东西挤在那儿,像是一群围着食槽的鸡,只是单子遮挡着,他人轻易不能看见那道风景。如果水房的人拥挤了,那么我们偶尔要在宿舍洗漱,于是这里就更糟更乱了。不过它毕竟是我们的宿舍,我们得在这儿生活。


开始,个个都显得彬彬有礼,仿佛一群谦谦君子:说话和气,举动忍让,出也招呼,入也招呼。谁都知道,这是将锋芒隐藏着,希望给别人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是正常的。上课了,我们就上课,下课回到宿舍,便各行其是:有的卧床看书,有的伏案写信,或者上街,或者洗衣,绝不干扰对方。晚上熄灯了,不可能立即瞌睡,没有入眠,不可能一直沉默。我们都是精力旺盛的青年,都在追求和探索,都有表现自己的愿望。于是,晚上就成了交流的黄金时间。这种交流,仿佛涓涓溪水,使我这个黄土之子,耳目一新。


钟华和马小锋,知道很多国外的事情。苏联克格勃,美国联邦调查局,南非黄金,海湾石油,百慕大之谜,海洛因之战,影星,拳王,总统,首相,其熟悉的程度,仿佛他们就是每件事的参与者,每个人物的随行者。王其成和王重之以国内新闻出众,或者以他们下乡和入伍的传奇,让大家惊叹与震动。其他人的故事,一样让我目瞪口呆。在黑暗之中,我充分发挥耳朵的功能,像一个刚刚挎上书包的小学生,只静静地听着。我脸红而心虚,因为在晚上的精神荟萃过程,供奉不出奇花异卉,一种落后与耻辱之感,油然而生。然而我不嫉妒他们,反而佩服他们,我认为,住进这个宿舍,是自己的幸运。我需要充电,他们恰恰有光有热。当然,在适宜的时候,我会宣扬一番长安人的凶猛。我以为长安地处秦岭之北,水质坚硬,土质也坚硬,于是人的性格就滋养得非常暴烈:看看法院的布告便能知道,几乎宣判的每批死犯之中,都有河南人和长安人,但河南是一个省,长安却仅仅是一个县。他们就笑,就喷发了欢快的笑。能够参与,即使笨拙地参与交流,都使我有了一种释放的轻松。然而,在他们入睡很久,我仍在辗转反侧,我看见了长长的差距。


钱旺在洛川做会计的时候,有一个相好的姑娘,他认为是自己的对象,她常有信寄来,有钱寄来,有衣寄来。他为之幸福,总要情不自禁地炫耀一番。此刻,钟华便走过去,拍着钱旺的肩膀,并模仿着他的洛川口音说:你已经有婆姨了,可我们却是光棍,让我们分享一下你的快乐吧!笑声就在宿舍震荡了。


对爱情的探讨,或者对男女关系的探讨,似乎有一种魔力,可以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仿佛就是由钟华总开钱旺的玩笑,我们宿舍的气氛,才活跃起来的。大家不再那么板着面孔了,不再那么拿着腔调了。俨然隔膜已经完全消除,我们轻松而自由地生活了。


不过我们宿舍,几乎没有议论色情方面的事,我们回避着它,虽然这是男子都有兴趣的。仅仅一次,钱旺在黑暗的角落,说了一句下流的话,它充满了个性和地域色彩,哄笑之中,钟华将床板踢得咚咚直响,但王其成和王重之却一声不吭,以巧妙的方式,阻止了一种有害之火的蔓延。那时候,我在心里叽咕着,这是不是假装正经呢?今天思之,我不但敬重他们,而且感谢他们,他们很像兄长的样子。健康的环境,才可保证健康的精神,青年就特别需要这种环境。


当然,并非我们就完全拒绝了那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不是的。我们毕竟是青年,快乐的天性,属于我们。


孙耕26岁了,在我们一伙之中,常常叹息自己年长而感情失落。他白脸油头,戴着眼镜,忽而衣着随便,忽而衣着考究,甚至在西服不普遍的时候,就穿上了,而且打着红色领带。他拿着镜子,上照下照,左照右照,自我欣赏,没完没了。


在政治系某班,有一位女生,使很多人垂涎。她体态丰盈,肌肤白皙,杏眼,樱口,不时脉脉含情,我们就纵容孙耕追求她。经过我和钟华夸张,煽动,他竟动心了,并在夜暮降临之际,他若有所思地提着书包,离开宿舍。门刚刚遮挡了他的背影,我们就大笑特笑。然而,他却确实采取了追求的措施。我们几个人,曾经看见那个女生和他单独呆在一起,有时在图书馆阅览室,有时在教学楼。这都是公共场所,他们似乎不像常见的那些恋人,是在花前月下。晚饭之后,我们一般要在宿舍休息一下,然后,才到教室去自习。于是,我们就借这段时间大肆渲染孙耕的所谓艳遇,糟乱的房子,一片欢腾。孙耕呢,躺在那里,微微而笑,仿佛陶醉了一般,随之,坐起,说:你们这些人,都是小孩。随之继续沉浸于梦幻之中,自习去了。


显然有几天,孙耕不那么得意了,他躺在床上,总是用手揉捏眉间的肌肉,仿佛头疼似的,又忽然坐起,以拳击桌,并且对谁都不理。我们知道他的爱情受挫,然而不敢安慰他。他那种不声不哈的,揉捏肌肉的样子,逗着我们,时而钟华指给我看,时而我指给钟华看,不过小动作都是偷偷摸摸的,唯恐孙耕发现了愤怒起来,并且我们也渐渐收敛了自己,以防伤害孙耕。


那时候,我以为孙耕忠厚,温文尔雅,过了一段时间,便介绍他认识了在西安某中学教书的堂姐。


钟华和马小锋,是乌鲁木齐的,他们不可避免地带着歌舞之乡的特征。马小锋,这个回民子弟,性格直爽而开朗,午休之前,自习之前,常常要对着窗口唱歌。远方是秋风摇荡的田野,在酷热没有消退和霜雪没有落下的日子,绿得依然那么葱郁。他的歌声,飘扬在空中,充满了一种思念之情。我喜欢随他而哼,如果什么地方让我哼得滑丝了,那么他会过来纠正。他身材高大,然而长着一张孩子似的圆脸,四年大学,几乎没有他的是非,是一个很好的小伙。钟华有一把吉他,桔黄色泽,他常常抱着它,靠在窝成一团的被子上弹奏。他不是为了表演,完全是为了自乐,其效果,就在弹奏的过程之中。他不在乎技艺提高得很慢,只感谢这把吉他,使他获得的慰藉极多。


那时候,跳舞刚刚兴起,即使在由朝气与生机主宰的校园,它都只不过是星星之火。钟华和马小锋,对跳舞非常感兴趣,周末或周日,总会从外系甚至外校,将自己的朋友邀至宿舍,欢快一阵。床架林立,水盆埋伏,餐具注视,不过他们全不在意,只跟着节奏运动。我们近水楼台,当然受到了熏陶,渐渐可跳三步,又渐渐可跳四步。数月之后,班委会和团支部,将教室的桌椅,全部推到旁边,空出很大的地方,组织大家学习跳舞。我们宿舍露了一手,使全班同学瞠目结舌。可惜王其成和王重之,总是回家过周末周日,他们不会。


我们宿舍的人,唯岳民魁性格内向,心思细致。他消瘦如竹,行动缓慢。他好脱了皮鞋,盘腿坐在床上,翻阅杂志,或者欣赏他的影集,寡言少语,声音低沉。其他人,多少都有一些浪漫气质,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于是房子就很邋遢了。我保证,钟华的被子,在四年之中,叠不到三百六十五次,虽然是很干净的,不过被子总是窝在床头。春天,校系要检查卫生,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全体动员,清扫垃圾和灰尘。玻璃里外要擦,桌子上下要抹,要整书,要理床,要拖地,要洗门。如此这般,不劳累,也不厌烦,因为你有笑语,我有欢声,将其他都冲淡了。音乐当然一直响着,它为我们的劳动伴奏,偶尔出现了舞曲,我们就会跳起来,甚至抱着正叠的被子或正挪的凳子跳起来,末了,一片喧闹。由于总是这样,竟产生了错觉,班上和系上流传着,我们宿舍常常有舞会。对此,一个女生信以为真,曾经郑重问我:你们的舞会,一般是在什么时候举办?


在我们房子,有一面小镜,是一次聚会之后,用剩余的钱买的,挂于两张架床之间。青年都爱漂亮,它就充分发挥了作用:出门之前,进门之后,大家都要照照,然后,根据自己的审美标准,捋捋头发,整整衣服。照镜是会传染的,只要一个人去照,接着,其他人一定也会去照,确实是排队照镜呢。偶尔,午休起来,全系或全年级学生,要整队集合,或听报告,或看录像,楼前的哨音一声紧似一声,于是我们就手忙脚乱,担心迟到,因为这时候往往是有领导在一旁站着的。然而不管多么紧急,风度不能丢失,我的意思是,仍要照镜检查。小镜前面挤成一团,可惜它只有手掌那么大,仅仅能映进一个脸,遂笑着争开了,你推我,我搡你的。此情此景,今天仍十分清晰。


遗憾的是,这面小镜,在一次打扫卫生时候,撞到地上破碎了,宿舍一片叹息。我没有将它全部扔掉,而是捡了一片,继续钉在架床之间。它没有规则,不成方圆,不过依然明光灿烂,依然可以映进夏日的夕阳,并将其折射到对面的墙壁,依然可以帮助我们审视自己。离校之前,我将这破碎的一片,悄悄装进书包。我需要它,只要它映进我的脸,就会使我焕发青春的气息,就会保持我身上的学生格调,纯正与奋争的格调。



我们并不是没有苦闷,不是的。青春的烦恼,常常袭击着我们,各人遂以各不相同的方式,进行排遣:马小锋是唱歌,钟华是弹奏吉他,钱旺是默默地抽他的香烟,岳民魁是小声地嘟嘟囔囔,我呢,是用拳头擂击挂在墙上的一堆书包,我视其为无形的敌人,擂着擂着,就轻松愉快了。其他人,曾经认为怪诞,不过他们尝试了一下,都默契而笑,并在需要的时候,便擂击那一堆书包。当然这只能偶尔为之,而且,不管是宣泄还是疏导,只属于治标而已,难以解决根本问题。让我们自豪的是,青春的基调永远是明快的。


潘晓的一封信,像一块石头似,扔进了很容易激起浪涛的水中。她的命题,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引起无数青年的思考与讨论。广播、电视、报纸、杂志,传播着这些思考和讨论,全国上下都沸沸扬扬的。它的涟漪,也波及到我们的宿舍。大学绝对不是一片真空地带,它主要是由知识青年组成的社会,社会有多少思潮,这里就会有多少思潮。宿舍,成了我们表达自己观点最安全最畅快的地方。晚上,灯熄了,但眼睛却睁着,思维醒着,白色的墙壁之间,回荡着我们的争辩之声,时而舒缓,时而湍急。我们总是争辩,并且各有各的一套理由,几乎难以组成两人以上的攻守同盟。那种认真的争辩态度,是我以后所没有遇到的。那是令人激动的思想交锋和搏斗,挺如壁立,烈如火焰,领略了这样的精神景观,使我一直鄙视那些将灵魂包裹着的可怜角色。


钱旺与王其成的翻脸,断然结束了宿舍的讨论,像蓦地关闭了滚滚的江河闸口。但思考却在延续,它寻找着适宜自己流淌的渠道。钱旺与王其成的翻脸,当然是在夜晚。开始的讨论,是七嘴八舌,渐渐的,他们的声音,压倒了其他人的声音,我们遂沉默了,只让他们辩辩。谁知道这种沉默,反而将他们推上了骑虎难下的位置,仿佛谁输了,谁的精神就爬倒在地,并有人在周围观看似的让其难堪。他们竟都坐了起来,似乎躺在床上,思想便不能奔泻,气焰便不能嚣张,甚至坐下,也难于让对方屈服,遂又站了起来,将灯拉亮,又将灯拉灭。随着灯亮灯灭,他们的脸,竟一会儿苍白,一会儿涨红。王其成认为:只有极端自私自利的人,才总是为自己打算,并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钱旺疑心,这是指他打算甩掉那个洛川姑娘的事情,他反驳:所谓高尚的人,都是骗子,他们只是用美妙的声音,迷惑他人罢了,像你。王其成没有料到,钱旺居然这样明确地贬损他,愤怒了,他反驳:不承认有高尚的人存在,只能证明自己是一个小人,像你。放屁!于是,电灯开关的绳子就断了,气氛遂一下凝固起来。


夜晚的盛怒,并没有随着黎明的降临而消失,它反而像经过了黑暗的滋养,更加膨胀。我看见,整整一个白天,他们都互不理睬。这使宿舍的空气很是紧张,仿佛一声爆炸,又将引起新的爆炸。为了防止碰撞危险的部位,我们小心翼翼,以相同的友好,对待他们二位,并将潘晓完全驱逐出去了。我们希望,他们在沉默之中,慢慢和解,那种剑拔弩张的状态,我们不能安然,也不感舒畅。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新的吵闹依然存在。他们可都是个性极强的人啊。


终于在一天中午,他们打架了。钱旺开门走进宿舍,扔了书包,就指责王其成给他造谣:钱旺一个晚上构思了两个剧本,一个是关于李白的,一个是关于杜甫的,使女生认为他吹牛。他骂王其成:“狗日的,你这个坏熊。”王其成岂能容忍,既侮辱自己,又侮辱自己的父亲,他可是一位很有声望的院长啊!王其成说:“你骂!”于是,钱旺就感觉,自己的面颊飞来一颗拳头。这拳头,使钱旺耿耿于怀,并在两年之后,报复了它给他的攻击。王其成加入共产党,钱旺提了十条意见,而且将这些意见打印,送到系上和学校,使他直到毕业,都没有加入。对此,我睁大了惊奇的眼睛。


关于潘晓的命题,我认为:不存在绝对为自己的人,也不存在绝对为别人的人,人都是,有时候为自己,有时候为别人,不同的只在于,有的人,为自己少一点,有的人,为自己多一点。在白色的冰凌,凝结于树梢和房檐的季节,讨论的大海退潮了,广阔的沙滩,落满了形形色色的遗物,我拣起了属于我的贝壳,开始致力于我的文学。


我取消了午休。起初,我很不习惯,坐在草坪看书和记录,总是想瞌睡,不过经过一段时间,就适应了。我喜欢那些洁净的石礅,在树林之中,显得情趣盎然,而且因为人少,这里空旷而宁静。冬日的阳光,融融地洒在身上,我不感寒冷,竟觉温暖,似乎比睡着还要舒服,还要惬意。当然利用午休时间,在草坪学习,并不是为了逃避我的床,很显然,在床上面躺着,毕竟是好的。然而我不在学习上花更多的时间,流更多的汗水,就不能赶上我的同学,也不能超过我的同学了。我知道我与他们的差距。在草坪度过午休之后,我就踏着清脆的铃声,继续到图书馆阅览室去学习。


晚上的自习结束了,我仍在教室继续读书或创作。晚上回得很迟的,只有几个同学,我是其中之一,为此,我非常骄傲。踏着月华和星光,走过无声无息的校园,我的精神一片清明。路的两旁,是丛丛垂柳,我就让长长的枝条拂着我,匆匆地回到宿舍。这时,夜已经很深,其他同学都在梦中了。


我在宿舍的时间,大大减少了,这种行为,当然是有反应的:王其成是唯一支持和鼓励的人,而钟华则善意地劝我,何必这么刻苦,但钱旺却接二连三地嘲弄,这很使我气愤,几乎发作。终于有一次,我不慎将他的盆子撞在地上,我急忙道歉,可他却不肯接受,不但不肯接受,而且认为我是故意的,我们就争吵起来。争吵是无妨的,问题在他骂我,并对我一再挖苦和讽刺,我忍无可忍,将怒火铸成的一拳,击向他的脑门。我比他低矮,不过手脚麻利,我的一拳,是跳起送给他的,而我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他当然不会罢休,竟顺手举起凳子,我则迅速拣起砖头,只是大家拉住了我们,才没有闯祸。我以为,青年的打架,完了就完了,但钱旺却没完没了,既要我给他看病,又要将我上告给指导员。我答应给他看病,可他却不去,而指导员呢,见了我,则只是一笑。我感谢宿舍的同学,是他们,将打架的经过,全面地反映给指导员了,并在情绪上,心理上,倾向于我。至于那闪电似的一拳,我始终没有后悔。


此间,我读了郁达夫的全部小说,朱自清的全部散文,也读泰戈尔的诗歌,契诃夫让我惊叹,茨威格令我入迷,屠格涅夫的草原气息,特别使我喜欢。对于外国文学,我知之甚少,但钟华和王其成却知之较多,我就向他们请教。钟华告诉我:应该读读黑色幽默,读读爆炸文学,震了!对马尔克斯,我是迷恋了一阵,遗憾的是,一直没有明白什么是黑色幽默。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钱旺,王其成和钱旺,都慢慢和解了,然而破裂的痕迹,忽隐忽现,我们都很谨慎,以防脆弱的关系遭到新的损害。大家一般是各干各的事,如果聚集一起,而且心境都好,那么就相互聊聊,这时候,宿舍便充满了快乐,仿佛弥漫着和煦的阳光似的。年轻的心灵,是多么需要这样的阳光啊!



一种迅速传染的疾病——伤寒,突然出现在夏天的校园,这个气势汹汹的恶魔,首先袭击了数学系几个学生,接着是历史系几个。医生向全校发出警告,要求严密注意,这使空气立刻紧张了。


当时恰恰岳民魁病了,这个他父母的消瘦的独生儿子,骤热骤冷,缩在床上,默默忍受着痛苦的折磨,根本不清楚是伤寒正在肆虐。然而,我们已经知道,并由王重之谨慎地告诉他。他吓呆了,一双惊愕的眼睛,久久瞪着。


他的症状,是可怀疑的,我们都很担心,既怕他真的患了伤寒,又怕毒菌已经潜入我们的肌体。此时此刻,离开岳民魁似乎是悖逆道义的,甚至使人感觉卑劣而低贱。我们一齐动手,将他送到医院,在这里,已经有几间隔离的房子,医生给岳民魁检查之后,他就做了其中一间房子的主人。庆幸的是,我们都没有传染上伤寒。我们懂得了一些预防常识之后,便去看望岳民魁,并轮换着,天天照顾他,以驱散他的孤独和恐惧,增强他的勇气和意志,直到他康复。


那天将岳民魁送到医院,我们返回宿舍,立即打扫卫生。大家将所有的角落都清洁了,并泼洒药水,消毒灭菌,使房子一下变得干干净净,爽爽朗朗。改变生存环境的劳动,使我们的心接近了,它促进了我们的成熟。确实是这样:一场惊慌之后,很长一个时期,宿舍的同学,处得非常融洽,仿佛是一条江河,经过高山峻岭,进入了平坦的原野,向着远方的海洋奔流。


然而,到了最后一个学期,钱旺以要完成毕业论文为借口,搬出了宿舍。他只给王重之打了招呼,让他转告其他人。他将自己的所有东西都带走了,甚至把贴在床头的一张山口百惠像,也撕得花花拉拉。他不想回到这里了,他真的没有回到这里。当然,我们也没有看望他,对他新的寝室,大家一无所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获悉了他离开宿舍的真正原因,那是一个老师透露的。钱旺认为,宿舍有几只排斥他的无形的手臂,特别是王其成和我。


又:


我曾经在校园散步的时候,苦苦反思宿舍的事情,我竟得出这样的结论: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一旦形成了,便不能彻底消除的,其阴影,永远存在。由此,推广到家庭与家庭之间的隔阂,民族与民族之间的隔阂,国家与国家之间的隔阂。这样的结论,让人心情沉重。我久久地踱着,感觉道路漫漫,雨雪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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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西楼红叶》, 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2月第1版,定价2.15元,ISBN 7-5419-2282-X/I.96,责任编辑王志章,封面设计陶秀莲;1998年6月第2版,定价6.50元,ISBN 7-5419-7192-8/I.339,责任编辑姜莹, 封面设计曹刚;2006年8月第3版,定价12.00元,ISBN 7-5419-7129-8/I.339(01), 责任编辑姜莹,封面设计刘穎。


此书叙述1979年至1984年的大学生活,共计有十二章,分别为入学记孤、结社记终、住宿记闹、恋爱记挫、交友记谊、寻师记幸、考试记忙、实习记困、救人记憾、饮酒记醉、分配记难和离校记别。情感至诚,语言省简,而人性则得探察。


朱鸿,长安人,作家,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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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赤心待世界,世界必以道德启之,文章报之。



朱鸿
我喜欢甲骨、金石和简牍上的文字,我的作品是用刀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