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甲骨、金石和简牍上的文字,我的作品是用刀刻出来的。
正月的私语
朱鸿
二〇二四年五月七日
甲辰年三月廿九
- NO.12 -
我早就养成了一种怀疑精神
我什么都不是!也许只有自信的人才敢这样宣称。敝人固然是至诚的,不过也是傲岸的。自卑是高贵的品质,自信也是高贵的品质。
上大学以前,我生活在陕西省长安县杜陵人民公社蕉村大队。汉宣帝坟茔在这一带,谓之杜陵。许皇后坟茔也在此,她的陵低于汉宣帝陵,遂谓之少陵。这里处浐河与潏河之间,是一片台地,为原,便称杜陵原或少陵原。若称鸿固原或凤栖原,也有其根据。汉唐以来,诗文之中屡屡出现少陵原或杜陵原。
我家以一墙之隔,便是蕉村小学。出入小学如出入我家,不仅熟悉每一间教室,也熟悉每一位老师。下课了,放学了,我仍在这里游逛,遂见老师在房檐下做饭。我的小学生活是混沌性的,试探性的,当然也是快乐的。
韩家湾村是蕉村的东邻,杜陵中学便在此。我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初中生活和高中生活,没有学得多少知识,但我却发现了人性的善恶。若认为善是应该的,正常的,对善的感觉就会平淡。一旦经历了学生身上的恶,经历了老师身上的恶,对恶的感觉便格外强烈。由于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因,我受到了打击,困惑之至,痛苦之至。然而对于一个作家,年少时候的这种遭遇也未必不是富于意义的经历。
走出杜陵中学是十七岁,当此之际,我已经成熟得厉害。我早就养成了一种怀疑精神。几十年以来,我总是在心里说:别哄我!少来这一套!这货是个混子!骗谁呢!然而心灵的震荡与折磨,也并未使我变得世故和油滑。与人为善,成人之美,不受人之欺,也不加害于人,算是我处世的基本原则。
长安名利客
骑牛远远过前村,
短笛横吹隔陇闻。
多少长安名利客,
机关用尽不如君。
黄庭坚这首诗涉及价值观和人生观,它也是任何时代的人都会遭遇的,且琢磨,且实践吧!其冷暖自知,难分对错与高下。
骑牛吹笛是田园生活,也许清贫,然而自在。到长安来,是因为长安权力大,名利多。进入长安,是为了荣华富贵。也许又荣华,又富贵,然而必须机关用尽。到底自在好,还是机关用尽好,这就要考察以什么价值观和人生观对待此问题了。
当世价值观混乱,人生观混乱,不过总的趋势是以求名求利为主,甚至为了名利不顾良知,放弃道德,不惜把自己向耻辱柱上挂。这种人各界皆有,文学界当然也有。环境和文化使然,环境和文化塑造着价值观和人生观。这种人华屋美服,颇为得意,然而让他看着自己的心,直视三分钟,怕他坚持不下来,因为他心上有污秽,污秽上有苍蝇。
黄诗中的长安,不指汉唐长安,不是西安的前身。长安象征国都,黄诗中的长安应该指东京汴梁,今之开封市。
我的精神生活过去如何,现在还如何,没有大的变化。若有大的变化,当在往后的日子。我喜欢沉思,这由年少时候就开始对文学的追求所决定。不仅如此,这也由性格和经济收入所决定。我感谢自己的母校,在此,我衣食无忧。
当然,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我先验地认为,从事文学艺术或其他艺术,必须让灵魂像雷达一样保持敏锐,不敢让它蒙尘,且坚决避免让它蒙尘。我容易得罪人,是因为我始终敏锐,有是非,有善恶,有正邪,一直不隐瞒自己的感情和观点。我以为这有助保护灵魂的功能,从而感受不断,思想不竭。
往后我将追求更安平,更静正,更孤绝,因为有意义地创造,以审美的途径表达我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似乎比热闹更舒服。我的写作计划很多,任务甚重,也没有闲暇携着虚荣去露脸,去瞎混。
善举和义举
我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对道德领域的问题当然也很是敏感。我从小就能分人为好人和坏人,这并非是由于一个人对自己做了好事或坏事,从而下其结论。发现一个人的好坏,是直觉判断,甚至是本能判断。
这种敏感对我的意义是,我会自然而然地亲近某种人,也会没有什么缘故地疏远某种人,虽然在一个单位、一个社区、一个界别,敬鬼神而远之。
某种人,既包括有善举和义举的人,也包括有恶意和歹心的人,奸佞之人。
侪属的这种敏感也并非缺乏根据,无非它涉及集体无意识,是一个需要求索的心理学问题。
善举和义举属于同一道德层级,皆是人类的可贵品质。义举似乎略大于善举。有义举的人,必是一个能行善的人。有善举的人,当然会行善,然而它不一定直通行义。行义比行善难,因为这意味着一定的牺牲。做人不易,不苛求于人。行义是金,行善也是金。
我不仅会敏感地发现善举和义举,我也曾经一再幸运地接受善举和义举,这也特别令我感动。终身不忘,且会以语言表达出来,因为这大约就是一种恩情。
善举和义举不是威逼出来的,也不是利诱出来的,甚至也不是能教育出来的。它就在良知之中,是人自己的一种道德需要,一种精神需要。盼善人不要走,盼义人不要走。
我常常有行善和行义的冲动。我也有过善举和义举,且仍会有,因为这是需要。它令人体验到的是一种美,一种喜悦,一种超拔。
爱情的意义
在这个世界上,爱情是有的,一瞬之欢也是有的。相信并体验过爱情的人,未必拒绝一瞬之欢,不过得意于一瞬之欢的人,未必感受过爱情。坚持爱情至上的人,也可能拒绝一瞬之欢。总是追求一瞬之欢的人,不知爱情为何物,其悲哀了。爱情与一瞬之欢的相通之处,就是性。爱情使性产生了精神的价值,产生了美,并使男女彼此都变得倾向于慈悲、慷慨、高尚,并富于智慧,但一瞬之欢却往往停留在性的层级上。快乐过去了,空虚便来了。
我的散文从不拒绝爱情。我的爱情散文皆是真实的,不仅感受真实,叙述真实,甚至姓名都是真实的,何况时间和地点。之所以如此真实地表达,是我下了决心,准备承担由此出现的所有责任。谢天谢地,没有谁对我的爱情散文发难。我也致敬我曾经的钟情者,挚爱者。
柳永说: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不仅如此,爱情还会唤醒死神。死神厌烦地说:“吵什么,忙着呢!”这才有了平安。
可惜以散文表现爱情,其角度不免单一,这就像画家画梅,只画了花,亦或还画了香。然而梅还有枝,还有叶,还有干,还有根,还有根周围的土,这些也是需要画的。
也许小说才能更深刻更复杂地表达男女之间包括爱情在内的关系,遗憾的是,陈忠实、贾平凹、莫言或王蒙的爱情小说,都无法表达出爱情的美,爱情的伟大。路遥还可以,不过爱情的刻骨铭心或荡气回肠,似乎也并未呈现,总之,不到极致。这是时代之病,不能怪作家。作家没有病吗?也未可知。
夜走刘邦长陵
1991年至1993年,我持续考察关中的形胜、史迹和遗址,这也包括渭河两岸的帝陵。汉唐帝陵,多在渭河北岸,唐陵去渭河更远。只有陈旧的公交车,还有农民的三轮车,这就是我的交通工具。我一天只能走一个帝陵,连续走,必要过夜,这便会增加一份住宿开支。虽然一天只能走一个帝陵,它也注定是走一个少一个,我就如此这般地考察了所有的帝陵。
有一天,我忽然想,可否在晚上阅览一个帝陵,从而使视觉发生变化。此念让我激动,遂确定冬日之夜上刘邦的大冢。为节约时间,我坐了从西安至咸阳的最后一班汽车,接着乘咸阳至窑店镇的最后一班汽车。到这里,已经暮色四合。我便找三轮车司机,交涉送我至长陵脚下,等我阅览完成,返至长陵脚下,再送我往渭河发电厂去,以备明天回西安。从村子的小道上长陵,沿曲径攀到长陵顶端,仰观明月浮云,俯察烟村麦田,我感受非凡。从青年时代起,我就不怕鬼,不怕歹徒,相信神的保佑,唯不放心狗,因为小时候狗咬过我。上长陵,我特意提了一根棍子,可惜狗只在村子吼,没有出来,棍子也就没有用上。
刘邦长陵及其子孙大冢的所在,谓之五陵原,实际上当为咸阳原。咸阳原是秦的国都所在,刘邦以咸阳宫遗址为坟茔,目的在绝秦脉,断秦气。但在社会管理上却汉承秦制,是希望刘氏统治,除高祖以外,二世,三世,乃至万世地传下来。秦朝是在二百余年兼并战争之后建立的,通过暴力取得了政权,遂难免顾虑以暴力丧失政权。这样,就实行郡县制,由中央集权,且用严刑峻法,更是极力愚民,并要统制学术思想。尽管汉与秦为敌,不过汉掌握了政权,觉得秦的如此设计皆是高明,也就拿来用了。何止是汉承秦制,只要是以暴力当了皇帝的,中国历史两千余年,无不像汉一样拿来秦的方案,包装一番,继续用之。
为什么吾情若蓝
为什么吾情若蓝,而不是吾情若红,而不是吾情若紫,而不是吾情若绿?
吾情若蓝初是一种感觉,并没有赋予它特别的意思。不过既然命之以书名,总得蕴含一点蕴含吧,遂云:“蓝是祖先压榨植物,其汁所成的一种颜色,属于一种创造。木蓝、马蓝、菘蓝和蓼蓝,都能染布为蓝。蓝也是大海的颜色,长天的颜色。仰望星空,可以发现汇聚在宇宙的深处,汪然的,总是幽幽的蓝。蓝色难免是冷的,不过它更是纯净的。宝石蓝象征着希望和高贵,而孔雀蓝则颇为神秘。”固然是这么一种意思,不过吾情若蓝也并非没有高寒和圣洁的象征,就是拒绝和光同尘,拒绝滑泥扬波,拒绝随俗沉浮,更拒绝狼狈为奸和沆瀣一气。人生没有样子,怎么活着都有根据,然而我就这样活着,因为我觉得这样活着清爽和干净。
学校及院里给了我足够的空间
我的工作状态在学校算是个案,这也是由种种因素造成的。总之,学校及院里给了我足够的空间,从而使我得以有效地写作。我自觉是一个珍惜尊严的人,遂不敢辜负我的赏识者和支持者。在任何形势下,我都会认真写作,以更好更多的作品为学校服务。学校图书馆已经收藏了我三十余种著作,我盼还有新的优秀的作品值得继续收藏。我一直在写作,我谨慎地安排着写作计划,相信也能做到这一点。
文学谱系与语言信息
我出版了近四十部散文集,对散文,我只能且写作,且认识。
从散文的题材范围看,凡心灵倾诉类、文化表现类和思想求索类似乎都有。实际上以什么为题材,也不是一个理念就能轻易决定的,相反,它是一种精神的需要。精神到了,题材才会出现。
虽然我写作的是散文,是一种文学的形式,不过越到后来,我越觉得自己也无非是用散文在表达而已。表达什么呢?我与自然的交流,我和社会的互动,我的人性骤善骤恶的闪烁,我对美的惊叹,我对丑的嗤鼻,无不在我的散文之中。一个人或写作小说,或写作散文,或写作诗歌,或写作戏剧,或数种文学兼做,终于构成了文学谱系,皆是一种语言信息。一个人的语言信息越大,证明他的作品越丰富。我如是想,也如是写作。
我也十分追求散文的语言艺术,在这个方面,我下足了功夫。我把每一篇散文中的余字和余词都如缣帛里的水分一样竭尽所能地挤干了。我的散文,是一句一句刻在简牍上的,是一句一句凿在石头上的,是一句一句铸成青铜的。
我至诚以待!我坚信有神!我要感动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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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运河》季刊2023年2期
朱鸿,长安人,作家,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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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赤心待世界,世界必以道德启之,文章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