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丨朱鸿:沣水上的风

文摘   2024-05-20 20:30   意大利  




我喜欢甲骨、金石和简牍上的文字,我的作品是用刀刻出来的。



沣水上的风


朱鸿

二〇二四年五月二十日

甲辰年四月十三

- NO.13 -


沣水东注,

维禹之绩。


丰通沣,遂是沣水,不过今人常常呼沣水为沣河。文化的特点是演变,可以察其辙迹,不宜判其是非或优劣,因为人从来都在探索着生活,行在曲折的路上。


周人艰难地迁徙至沣水一带,看着它汤汤而去,慨叹沣水东灌,是大禹的勋绩。


不知我沿沣水走了多少次,它应该是北灌的。地图显示,它基本上也是北灌的。我曾经在沣水的中游注意到它改道的河床,遂推测沣水是在大地上左右摇摆。今人喜欢修饰,已经用钢筋水泥砌了河床,不过它也丧失了旧时之观。蒿草铺满了河床,然而它毕竟仍是过去的河床。令我诧异的,它竟是西北的流向。东灌,或东北灌,才合乎情理,因为大地的形势是西高东低。不仅它不是东注,它连东北的流向也不是,这便神奇了。


沣水东注,

维禹之绩。


难道周人的方位不对吗?孔子整理过周人的诗,难道他编辑的时候不慎改动了一个字?不可能。沣水受天回地震的影响,必会改道,且不知它改道多少次了!现在,它的流向是北灌的。


在大禹一千年之后,周人见沣水东泻,在周人三千年之后,我见沣水北泻,这便是沧桑。


终南山岫壑纵横,峪口甚多。沣水出沣谷以前,溪行于石。茂林葳蕤,芳草萋萋,道宽舒缓,道窄激湍,凡30公里,清澈见底。沣水出沣谷以后,凡40公里入渭水。沣水之所以能浩浩而进,显然还在它半途吸纳了潏水。沣水大局如此,这是我的印象。


周人至沣水,经考卜,先建丰邑,再建镐京,遂为国都。周人经营关中300年,遂使这里文明起来。秦人立都咸阳,汉人和唐人立都长安,无不是遵循周人的理念。


今人大约知道,周人的国都在沣水流域,然而丰邑到底在何处,镐京又到底在何处,终于不知,这也是一种沧桑吧!


冬天下雪了,沣水两岸一片洁白。兔子觅食,留下的足迹灵动且诡谲。夏天,蒹葭、艾蒿、白杨和柳树几乎遮蔽了沣水。百鸟争鸣,唯斑鸠声响。春天一场雨,一层绿。小麦葱葱茏茏,无边无际。秋天,遍野都是谷子和玉米。抬起头,蓝天如洗,白云若练,大雁在飞。


沣水信美,难免让我想到沣水上的风。


终南何有?

有条有梅。

君子至止,

锦衣狐裘。

颜如渥丹,

其君也哉!

 

终南何有?

有纪有堂。

君子至止,

黻衣绣裳。

佩玉将将,

寿考不忘!


条为楸;梅是花树,落叶乔木;纪为枸杞;堂是果树,指甘棠,落叶乔木。


植物之名,稍成障碍。克服了,此诗便去蔽除遮,一位君子就意气风发地出现了。周平王东迁,秦襄公以护送之功,晋升为诸侯。穿上周天子的赐服,他当然兴奋。不过我关注和讨问的是佩玉,秦襄公所用是什么佩玉?


玉之学问大矣!玉不仅可以事神,还标志人的身份,节度人的行为。它有审美价值,也是财富的象征。关键是,新石器时代以来,器物文化,唯玉一以贯之,没有断绝。今之玉器,可以进入近乎万年的玉器谱系,但陶器、青铜器和瓷器,却只能流于工艺器或实用器之列。


先贤说:“古之君子必佩玉。”又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又说:“君子于玉比德焉。”先贤重玉,道理深矣!


我送舅氏,

曰至渭阳。

何以赠之?

路车乘黄。

 

我送舅氏,

悠悠我思。

何以赠之?

琼瑰玉佩。


渭阳就是渭水北岸;路车,辂车也,天子或公侯伯子男一类贵族所用的豪华之车;乘黄,四马为一乘,乘黄指黄马四匹;琼瑰,当是玉珠之类的宝石。杜预说:“琼,玉;瑰,珠也。”


有学者认为,这里的舅氏是晋文公,送舅氏的外甥为秦穆公的太子嬴罃,因为秦穆公的夫人正是晋文公的姐姐,太子嬴罃的母亲。外甥敬爱舅氏,其情之根在太子嬴罃思念自己的母亲。到底是否如此,也未可知。


赠舅氏之礼,先是路车和乘黄,后是琼瑰,似乎证明了琼瑰比路车和乘黄更有价值吧!不过琼瑰是怎样的宝石呢?琼琚、琼瑶,琼玖又是怎样的宝石呢?许慎说:“玉,石之美者。”先贤显然不满意于笼统的把握,遂给玉以细分。先贤对玉的欣赏,令人推崇,然而这也增加了研究的难度。玉,高古玉,深奥似海。它的深奥,不也指向中国文化的深奥吗?

俟我于著乎而,

充耳以素乎而,

 尚之以琼华乎而。

 

俟我于庭乎而,

充耳以青乎而,

 尚之以琼莹乎而。

 

俟我于堂乎而,

充耳以黄乎而,

 尚之以琼英乎而。


俟,等待,迎接;著,通宁,大门与照壁之间;乎而,齐地方言,语尾之助词;充耳就是瑱,玉所制,以丝带悬在冠冕两侧,或曰塞耳;素,丝带之色;尚,加上之意;琼华,指瑱的玉之美,玉的光气;庭,寝门之外;青,丝带之色;琼莹,指瑱的玉之美,玉的光气;堂,正室之前;黄,丝带之色;琼英,指瑱的玉之美,玉的光气。解开词的羁绊,吟咏起来才畅,且会喜悦的。


我看到的是一种嫁娶的仪式,颇有意思。新娘来了,次第而行,由外及内。不管是在著,还是在庭,还是在堂,皆有新郎引导。她的目光总是落在新郎所带的充耳上,其瑱也总是明亮且温润。

瑱之用,大约意在防止妄听。闻其非礼,便是妄听。湖南长沙曾经出土瑱一件,发掘报告显示,其为西汉晚期之瑱,白玉,一端大,一端小,束腰,可惜我还未得一见。上手甚难,亲睹也行。


有女同车,

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

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

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

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

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

德音不忘!


舜华,木槿花,舜英当然也指木槿花,其色或红或白,极为艳丽;琼琚,佩玉也;孟姜,指女子态浓意远,甚是冶逸,非指某一位具体的女子;洵美,确实美;都,娴雅大方。


“彼美孟姜!”那姑娘多么姣妙,多么姣妙啊!由衷地赞叹,从而情不自禁。此女子身材修长,遂能轻盈摇曳,婀娜多姿。此女子也有身份,其走着,动一动,佩玉便叮当作响。此女子更是纯良,其言善矣!与此女子同车,与此女子同行,三生有幸,所以这位男士一再感慨:“彼美孟姜!彼美孟姜!”


女曰鸡鸣,

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

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

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

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

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

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

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

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

杂佩以报之。


昧旦,指天未透亮;子,在第一段,是妻称其夫;兴,起之意;弋,以系绳之箭射鸟;言,助词;加,射中凫雁之意;与,为;宜,做肴,指烹饪凫雁为菜;御,用,指弹奏;子,在第二段和第三段,妻称其夫,夫称其妻,如此相称,表现了敬爱且亲昵之意;来,劳徕之意,可以引申为宽慰;顺,体贴之意;好,诚心诚意地喜欢,依恋;杂佩,佩玉,是一种组合形式的佩玉,有璧,有珠,有珩,或有觿,它比一件佩玉贵重得多。


黎明之际,起床之前,一对夫妻,彼此亲卿爱卿,尊子爱子,密切之至。妻的软语温言显然感动了其夫,他要送自己的杂佩给妻,说:晓得你宽慰我,表我心,这个杂佩给你吧!晓得你体贴我,示我意,这个杂佩留你吧!晓得你依恋我,抒我情,这个杂佩馈你吧!


丘中有麻,

彼留子嗟。

彼留子嗟,

 将其来施施。

 

丘中有麦,

彼留子国。

彼留子国,

将其来食。

 

丘中有李,

彼留之子。

彼留之子,

贻我佩玖。


允许我略释几个词,聊为顺利朗诵此诗拔草清道!留,留地之意吧!子嗟、子国及之子,当是一个人的三个名字吧!将,请,愿,希望。施施,欢欣貌。食,吃饭。贻,赠。佩玖,佩玉,一种墨玉。


此诗的大意是:山坡上有麻田,留地的儿郎啊,我在此等你。我在此等你,希望你至此,我多么欢心。山坡上有麦田,留地的儿郎啊,我在此等你。我在此等你,希望你至此,我带着野果。山坡上有李田,留地的儿郎啊,我在此等你。我在此等你,希望你至此,赠我佩玉,一种墨玉作定情之物吧!


女子想嫁这个儿郎,要做其新娘。女子爱儿郎,充满了期待。她想得到佩玖,女子相信佩玖将落实自己的爱。


芄兰之支,

童子佩觽。

虽则佩觽,

能不我知。

容兮遂兮,

垂带悸兮。

 

芄兰之叶,

童子佩韘。

虽则佩韘,

能不我甲。

容兮遂兮,

垂带悸兮。


芄兰,一种草本植物,其叶心脏状,茎圆柱状,䇲角状。芄兰或曰萝摩,多生河边和山麓。支,就是枝。觽,一种工具,锥子,以骨或玉做成,解衣带之结。其渐变为佩饰,所谓佩觽也,纹饰多为龙、凤或虎。韘,一种工具,以骨或玉做成,射箭便戴在大拇指上,用来扣住弓弦,起稳定和提速的作用。其渐变为佩饰,所谓佩韘也,纹饰多为兽面。许慎说:“射决也,所以钩弦。” 韘,今人俗称板指。申,通狎,亲昵。如此,此诗可以读矣,且领会其大意。


有童子和女子原本相好,不过有一天,女子突然发现童子疏远了自己,遂戏其所欢。你佩觽了,佩觽又能如何?有本事你别找我玩?装什么优雅和庄重,你的腰带都拖到地上了。你佩韘了,佩韘又能怎样?有本事你别跟我亲。装什么优雅和庄重,你的腰带都拖到地上了。女子虽然也是小姑娘,不过见其小伙伴自以为是的样子,难免又惊又怨,遂一顿嘲谑和揶揄,只希望小伙伴回心转意,恢复本真。


玉觽和玉韘,若是汉以前的,都是高古玉了。


瞻彼淇奥,

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

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

 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

  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

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

充耳琇莹,

会弁如星。

 瑟兮僴兮!

 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

  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

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

如金如锡,

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

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

不为虐兮!


卫国是周朝的诸侯国,姬姓,在今之河南濮阳、河北邯郸及邢台和山东聊城以西一带。此诗盛赞卫国的一位君子,推崇他的稳健、威武、气宇轩昂且举止文雅。淇水之滨,时当春暖之令。


我不注述此诗的词了,也不分析诗的结构和修辞。我的兴趣,仍在君子佩玉。一个君子,其在学问上和道德上的进步是艰辛的,若工匠治器,以切治牛骨,以磋治象牙,以琢治玉,以磨治石。形成优秀的品质,确实不易。君子佩玉,既是君子身份的展示,也是对其修养的提醒。卫国此君子,佩玉便很考究。他的充耳,闪闪发光。他戴着皮帽,缝合之处也装饰以玉,其烁烁仿佛夜空之星。金至为贵重,锡也至为贵重。圭为礼器,天子及公侯伯子男所执,各有大小,皆为符信。璧也是礼器,可以祭天、祭山和祭水,事神所用。以金锡圭璧比喻君子,显然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夸奖。如此盛赞,此君子显然也不是一般的君子了。


君子偕老,

副笄六珈。

委委佗佗,

如山如河,

象服是宜。

子之不淑,

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

其之翟也。

鬒发如云,

不屑髢也。

玉之瑱也,

象之揥也,

扬且之皙也。

胡然而天也?

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

其之展也,

蒙彼绉絺,

是绁袢也。

子之清扬,

扬且之颜也。

展如之人兮,

邦之媛也?


此诗有刺,刺卫宣姜,不过刺的正确吗?这要看从什么角度观察了。


卫宣姜是齐国女子,是齐僖公的姑娘,姿容十分艳丽。卫宣公有太子伋,宣姜初是要做伋之妻的,然而齐宣公见其妖,自己便娶了。卫宣姜厉害,很快生了两个儿子。卫宣公薨,卫室竟一再政变。伋有弟顽,卫宣公另一子,夷姜所生,为卫昭伯。非常荒诞,这个卫昭伯又娶了宣姜为妻,并生下三子二女。卫室之淫乱,透露了久有的上层社会之淫乱。


卫宣姜一嫁父,再嫁子。此诗刺之,似乎刺得对,道德高尚。实际上应该刺卫宣公和卫昭伯才对,然而中国传统文化总是要掘出一汪祸水。这种表现既虚伪,又野蛮。


我明白这不足以反思中国传统文化,我只是要检索卫宣姜的佩玉。宣姜肌肤甚白,眉目朗润。如此女子,一旦成为卫宣公的夫人,无疑会锦衣霓裳。华服在身,顺理成章的,必有佩玉。当是宣姜束发的簪子,笄下垂珠。这便是珈,当然为玉所制。笄下六珈,足见其身份的炫赫。她有瑱,这也必是玉所制。她穿翟衣、襢衣和亵衣,这也要有佩玉才合适,然而它们究竟是什么玉呢?是杂佩吗?是双鱼、双凤一类的玉坠吗?


今年以来,阴雨霏霏,春天不仅淋着,还漉着,浸着,厚衣难脱,薄衣难换。到了初夏,才迟迟转晴,不过初夏仍泛着仲春的感觉。也好,这倒宜于举步于野。恰有朋友邀请沣水之行,遂欣然而至。


沣水总体北灌,然而它确乎是大直小曲,来回动荡。沣水缓缓向前,河宽水展,河窄水缩。河宽之处,遂显气壮,河窄之处,如沟如渠,便显颓势。沿岸草木尽绿,或是自生的,或是人植的,其柳、白皮松、红叶李、银杏或国槐,互相争高,各有姿态,很能养目。沣水两旁,悉是熟土,其色发褐发黑,是因为起码自夏以来,这里就有农业,尤其周人在此大力耕耘,田亩渐渐由生而熟,其黄土的颜色也悄然变深了。坐在一个埂上,我抚摸着膏腴之地,默默祈祷着:珍惜吧!仁慈一点吧!钢筋水泥不要横到沣水来吧!


沣水上的风从终南山飘来,是和熙的,尤在沣水入渭水一带,上下空阔,更是清爽,且有一些息壤的味道。阳光明亮,白云悠悠,我游目骋怀,压抑锐减。偶有白鹭、黑鹳、灰喜鹊或绿头鸭掠过沣水,遂增加了一种生动。我不禁念起周人的诗,凡王畿及诸侯国的歌谣,一首一首的在我胸中荡漾。


一种拂魂的风,从遥远的岁月飘来,融合着德音、玉声和淳朴的情思,幻化在沣水之上,弥漫于天地之间。初夏,灿烂了。

/



原载《胶东文学》2024年5期 


朱鸿,长安人,作家,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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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鸿
我喜欢甲骨、金石和简牍上的文字,我的作品是用刀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