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丨朱鸿:薛保勤先生

文摘   2024-11-10 20:30   英国  




我喜欢甲骨、金石和简牍上的文字,我的作品是用刀刻出来的。



薛保勤先生


朱鸿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十日

甲辰年十月初十

- NO.38 -


薛保勤逝世了,享年六十有九。


当晚,一位年轻朋友打电话问我:“为什么坏人总是活得旺,反而好人不长远?孔子之言对吗?”我说:“坏人寿高,到底还是坏人,好人命短,毕竟还是好人,这一原则无法改变。”


虽然我也在努力解惑,不过还是难过之至。薛保勤的陨落,这是事实,但我的脑海却满是他的容止。薛保勤走了,对此,我实在不忍接受。


我和薛保勤的联系颇繁,不过他患病的消息一直保守着,是他不愿打扰朋友,也许还有不愿以抱恙之躯示人的意思吧!尽管如此,我仍有所觉察。


2024年5月14日,我发信息给他,约他跟刘路小聚,他回信息说:“抱歉!我在外边游走中……”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的心上旋有阴影。5月30日,我给刘路发信息,指薛保勤可能有状况,说:“刘老师,不对劲……”惶惶一天,到了5月31日,我给薛保勤夫人发信息,问:“你们都平安吧!”接着说:“姚老师好!如果需要我做什么,随时吩咐。”两天以后,姚教授才回信息说:“好的,先谢谢了。”闻此语气,我心上的阴影就变得沉重了。7月9日,参加一个散文会,碰到张艳茜,不堪忧虑,便向她透露我之所患,并提醒她,关注一下薛部长。9月8日,我看望刘路,刘老师打开手机,向我展示了薛保勤发给他的信息:肺上有问题,正在治疗。薛保勤跟刘路是至交,他们都是厉害的七七级大学生。当年他们便务文学,并频频切磋。这种习惯卒成传统,且延续始终。


刘老师提供的消息绝对可靠,我仰头长叹,低头默祷,恳恳盼他平安并健康!


左起:仵埂、方英文、薛保勤、陈彦、朱鸿、邢小利


虽然我也是有一些心理准备的,不过噩耗顷降,还是震惊了我。想到薛保勤一直厚遇我,更是哀伤不已。只要独处,我便流泪。洗手的时候,十指伸向水龙头我流泪;举目的时候,窗外的雪松向上耸我流泪;要取薛保勤的诗集,拉开书柜的门,他的姓名触及我视线的时候,我流泪。获悉凶讯的那天中午,我有嘉宾招待,此间竟不免神游于左,魂飘于右。饭讫,送客,我刚转身,泪水就在阳光中流了下来。参加薛保勤的追思会,诸子散,我无所适从,便乘出租车往大唐西市去,以逛古玩店铺作排遣。车疾车徐,街道两边的高楼竞入我目,然而悲痛难消,遂在司机的偷窥下继续流泪。


泣下再三,是吾心告诉我,薛保勤逝世是我的一件重要事情发生了。泪水证明,我特别在乎这个人。


实际上不仅是我哭,方英文也在流泪,仵埂也在流泪。刘路长薛保勤八岁,刘路也流泪。薛保勤曾经在西北大学工作,是张艳茜的班主任,张艳茜也流泪。祭奠者络绎不绝,悼念者林密一片,无不戚颜戚嗟,悄然流泪。


左起:贾妍、施晓宇、薛保勤、张艳茜、朱鸿


我的朋友,多是青年时代所结交。权力轻,名利淡薄,真情遂重。中年以后认识的朋友,除非久有神交,彼此欣赏,价值观相合,且趣味相投,否则常是一时之用。


我和薛保勤成为朋友,当在我执教以后,且是渐渐熟悉起来的。他掌有权力,能调动一些文化资源,不过我也并无什么具体而硬性的事情拜托他。求过他,也是为了学生。他帮助我的学生,也就是支持了我。不唯如此,凡是我愿做的,且能做的,他都不会忘了我。论坛,图书选题策划,文选主编,一旦有这类工作要做,他皆呼我。他是带着喜气的,又亲切,又温暖。这只是我的感受吗?不!我相信那些祭奠他的人,悼念他的人,会有相似的感受。


我有一部书还能行销,为再挖掘一下拙著的意义,在其出版十周年之际,以各方襄理,举办了一个座谈会。我邀请了薛保勤,他欣然而至,且带着发言稿。他的批评充满学理,尽为鼓励。我尤为感动的是,他曾经在百忙之中出席了我母亲的葬礼。这件事情烙印在我心上,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就意识到此举对我是兄长般的恩义。


薛保勤在《长安是中国的心》出版十周年座谈会发言

左起:王军、薛保勤、程建设


不过有一件事情,我想起来就生隐痛:去年秋天,我邀请薛保勤、张艳茜和贾妍至舍下喝茶赏玉。薛保勤进屋便说:“姚老师开车送我到贵校的西门,她也要来。我告诉她,朱鸿说:他桌子小,只能围坐四人,我遂让她回去了。”我确实这样说过,然而它不针对姚教授,不针对薛部长。怪了,怎么偏偏让薛保勤伉俪遇上了呢?我沉吟不已,有百口而无一语应之,终于让尴尬融化于寒暄致意之中了。现在,此刻,我更是隐痛。


薛保勤是仁者,不过他也极有原则,并非谁的席都坐,谁的酒都饮。他拒绝乡愿,因为乡愿没有是非,乱德也。他目光甚毒,从来分得清鱼是鱼,龙是龙,且巧于节度。也许他不会给鱼以涸泽,然而他若有江海,他便给龙以江海。鱼也有水,龙也有水,但他却不会把水中的鱼龙相混,尤不会把应该给龙的云撕一片给了鱼。


天下大了,人何其众,然而我认识多少人呢?在我认识的人中,又有多少会善待我呢?善待我,且有能量善待我呢?善待我,又不含什么杂念善待我呢?每念及于斯,我便潸焉出涕。


红尘滚滚,熙熙攘攘,但我身旁却越来越幽旷,且趋向于空空荡荡,寂寞弥漫,是因为理解我、体谅我、宽容我且不以恶意揣测我的人像冬叶一样,越来越稀。如此,我对薛保勤的归去怎么能不流泪呢!


薛保勤固然是一个领导,不过其资性风雅,遂成了影响甚广的诗人。此刻夜很宁谧,秋风萧瑟的一棵草木也不放地拂过去,遂酿造出越来越深的冷清。蓦地,我清晰地看见了薛保勤慈祥的充满赤子之情的令人轻松愉快的半露牙齿的笑。我听到自己对他说:“你为什么这样急?起码要活到73或84再远行,也易让你的朋友接受啊!”


二排左二:薛保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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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27日草

2024年10月29日修改,窄门堡

原载华商报2024年11月9日


朱鸿,长安人,作家,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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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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