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甲骨、金石和简牍上的文字，我的作品是用刀刻出来的。
关于肖云儒
朱鸿
二〇二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甲辰年冬月廿九
- NO.46 -
2024年冬天，在一家大学博物馆举办了肖云儒文化研究历程展。我注意到了此消息，遂决定参加。我准备在大庭广众之中向肖云儒致赠鲜花，以表达自己的敬意。心曲幽微，有谁知道呢？
肖云儒长我二十岁，是地地道道的前辈，然而几十年以来，前辈这种意识颇为淡薄，只觉得他是一个文人，一个闻人。费秉勋大他一岁，李星小他四岁，齿历相当，不过我对费李有前辈的感觉，对肖无，何也？
肖云儒是江西人，面白，肤细，体格欠高，胡子不浓，尤有性情温润，笑容若漪，且活跃之至，遂显年轻。费秉勋和李星长养秦地，风塑皱纹，其脸熏晦，壮亦迟暮，遂显年老。这些属于我能找到的对肖云儒不生前辈感觉的理由，可惜这些理由是表面的，连我也认为理由是找到的，固然它也是事实。
肖云儒颇具天分，诸能力皆是超凡的，这非常有助于其生存和发展。他二十一岁从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到了陕西。肖云儒的感受是谦逊的，他认为自己在陕西的历程是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融入，从融入到扎根。我要指出的是，他不止于扎根，他还枝繁，叶茂，花盛，实硕。这些主要靠他的能力，如此能力，一般人真是望尘莫及。当然，他也勤奋之至。
讨论一个问题，分析一个事物，肖云儒每每会迅速提出概念，几番组合，一个观点便发布了。他的观点听起来总是得体的、正确的和合乎逻辑的。别的学者还在苦苦思索，窘于不得其法，当此之际，他已经交卷，且洗了手，要轻松欣赏窗外的鸟鸣了。善于提炼，善于概括，善于归纳，皆是抽象思维发达的见证。他动辄就有新的观点，显然缘于其抽象思维。
一般人难免拘于其专，久凿自己的那一口井，但肖云儒却是反复跨界。在大学，他念新闻，不过喜欢文学，遂终身不离文学。他的文学又有两翼，一翼创作，以散文为主，一翼研究，以当代文学批评为主。文学不足以展现其所思，便上升为文化之研究。他还久务书法，屡涉时政。他翩然于各个领域，并在各个领域皆有建树。肖云儒知识渊博，然而他不死读书，甚至也不一定精读书。看起来他的读书像蜜蜂采花，花在哪里，蜜蜂便飞向哪里，采了一朵，再采一朵。采花仿佛浏览式或领略式读书，不过蜂巢终于有了一窝蜜。肖云儒一个领域一个领域地耕耘着，俨然蜜蜂忙碌着，采了桃花，采桂花，采了春花，采秋花。未必汗流浃背，然而满钵满盆，盖因禀赋，固命也！
肖云儒还有一大特点，是他从来都在跟着形势走。他顺乎形势，应形势而动，并为作于形势之急需。当然，他也借形势之力，建自己之功，立自己之言。
1961年，有媒体号召对散文发表见解。肖云儒不失时机，昂然陈词。他也刚20岁，便提出了至今仍有影响的散文写作之技法：“形散神不散。”这显然也是研究之所获，其锋芒初露，雏凤启鸣。那时候，集体主义应该歌颂，主题明确的散文特别合适，当红的是作家杨朔。遗憾到现在，还有人不清楚肖云儒是如何把散文的一个技法变成了散文的一种理论的。2000年，西部大开发战略实施。肖云儒60岁矣，仍不失时机，迅速投身于对西部文学之研究，且成书一部。他为西部大开发举槌击鼓，西部大开发也成了他的平台，其文学见解遂易于传播。珠联璧合，相映生辉。2013年，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发出，肖云儒又不失时机，立即掀起了对丝绸之路文化的探究。他还以73岁之高龄，尽游丝绸之路沿线诸国。成果累累，惊动长安。刀锋不钝，青松不枯。
肖云儒一直在我的观察之中，他那跟着形势走的研究作风，令我怀疑，也略有抵触。他的研究基本上是反应式的，被动性的。不仅如此，由于其研究跟着形势走，遂呈现为服务性的，甚至倾向于工具化的。面对世界，他不具独立精神，也没有批判态度。一个人闯入宇宙、社会和灵魂之中，若有兴趣和动力进行研究，其研究应该是自主的，也是原创的。肖云儒的研究不属于原创，他也没有思想的原种。当然，我首先是怀疑他的跟着形势走的状态。因为怀疑并抵触，遂难以仰望。我不以他为前辈，大约也以此故吧！这是我近来才觉察的一种心理活动，很是隐密。
然而顺乎形势，应形势而动，难道唯有肖云儒吗？非也，这是一类人。作家王蒙不是这样吗？孔子不是这样吗？在孔子的思想哺育下，中国知识界不是这样吗？阳光之下，竖儒遍地，其北上南下，东来西往，不是熙熙攘攘吗？歌德不也是这样吗？贝多芬倒是在抗争，他也鄙视歌德，可惜他逝世以后，身边连一个亲属也没有，还是一个陌生人为他阖上了眼睛。
贝多芬是卓绝的人类分子，我由衷地钦佩他，对他的音乐也喜欢之至。这也是一类人，且是精英。
活着是艰难的，取得功名更是艰难。独立精神是可贵的，批判态度也是可贵的，然而过分的独立，也许会陷入落泊潦倒之境，过分的批判，也许会遭遇丧命的下场。我反对有人怂恿我做烈士，以此情理，我也不能强迫肖云儒做烈士。
况乎荀子早就有其教导：“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况乎肖云儒从来不霸道，不诡恶，反之，其素谦让，甚至隐忍，完全是凭自己的本领在大地上走来走去，何短之有？况乎高寿85岁，是真正的长者了。
正是在这样一种反思的背景下，我取得了自己和自己的和解，然后敬意顿起，向他致赠了鲜花。
谨祝肖云儒先生健康长寿，平安快乐！
2024年12月12日草，2024年12月17日修改，窄门堡
原载华商报2024年12月28日
朱鸿，长安人，作家，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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