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甲骨、金石和简牍上的文字,我的作品是用刀刻出来的。
舅舅们
朱鸿
二〇二四年六月三日
甲辰年四月廿七
- NO.15 -
这些年我经常想到舅家的人,尤其感念母亲的三个弟弟,我的大舅、二舅和三舅。
大舅八十岁逝世,当时以公务之故,我处封闭管理状态,未能参加他的葬礼,遂长有遗憾,久存愧怍。
大舅是一位语文老师,2000年从羊元坊小学退休。他教书几十年,桃李甚繁。比起二舅和三舅,他显得整洁,儒雅,有理论理,十足的乡间知识分子的模样。他不以年长就严加管束我的二舅和三舅,也不以知识为权力,训诫我的二舅和三舅。固然温克,也含威严,二舅和三舅总是服气的。
舅家是西寨村的地主,小时候,这个成份难免给我一些困扰,不过我还是喜欢至舅家做客。大舅招呼了我的父亲和母亲,便垂询我的成绩。他鼓励我,并在学习的方法上予以指点。他目光清澈,声音沉稳,希望我能领悟,且观察着,以判断我领悟的程度。我对大舅亲昵不宜,回避无由,唯有尊敬,像尊敬我的老师一般。
一九七七年恢复了高考制度,我也艰苦地准备着。可惜我的小学、初中和高中,恰在一九六八年至一九七七年之间,没有一个阶段不是荒废的。然而我还是充满了勇气,大舅也很支持。多年以来,每当高考的气氛在社会上弥漫之际,我便看见大舅为我辅导数学的情状。他下了班,吃了饭,骑自行车从水磨学校出发,过侯家湾,从皇子坡登少陵原,经西兆余,到蕉村,穿朱家巷,气喘吁吁地进了我家的院子。星月之下,他的自行车铃响,闸响,脚踏响。他让我演题,凡遇不懂或出现迟疑之处,他就帮我分析。足有三节课,之后骑自行车返水磨学校。想象他冒着严寒,夜驰一个又一个村子,下少陵原,我不禁慨叹,并决心倍加努力。
一九五九年,大舅毕业于长安区第一中学,不过那时候称之为长安县韦曲第一中学。他能辅导数学,足见基础之深厚。他的高考也很成功,根据分数,本可以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或哈尔滨军工大学,然而有政治审查,他连西寨村也不能出。呼天抢地,遍拍门户,没有用。
大舅遂在乡间当了老师,这未必不是仁慈的待遇。计有几十年,他一直围着西寨村转。以在徐家寨西,遂为西寨。这皆是明朝的军营所在,不过当时是先有聚落,再有军营吧!因为军营要靠聚落补充兵卒,供给粮饷。西寨老矣,舅家便居西寨村。何家营小学、郭杜农业中学、邓店小学、香积寺学校、申店小学、水磨学校、瓜洲小学和羊元坊小学,无不响过大舅的诵读声。他从来没有担任过什么职务,然而凡学生,只要吃过他的粉笔灰,都会尊崇他。
大舅的书法也好,在大兴标语的岁月,他的作品频频发表于墙上。日子正常了,他便接受邀请,以书法襄理桑梓的红事或白事。春联更多,不仅是西寨村,左临右临皆有。在晚年,这也是大舅的一种乐趣,并展现了他的价值。
逾越滚滚红尘,我偶尔会问,如果大舅在十九岁那年上了大学,对社会将是一种什么贡献呢?我学过一点哲学,有观点认为内因很重要,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实际上人皆处形势之中,形势显然笼罩着人的命运。形势也是一种外因,它属于一种恐怖的力量,完全可以决定人的成败和存亡。
我的二舅很老实,喊他搬砖就搬砖,呼他揭瓦就揭瓦,或曰令行则行,令止则止,不越雷池,不创天下。文化不比大舅,聪明不及三舅,但他却自有一种可靠和温暖,且具天赐的福气。
二舅的出场,总是寂然的,带着一些羞涩和怯懦。他的手是黑的,鞋面粘了土。他在生产队的饲养室上工,遂在回家用餐之后,悄然而去。曾经看到,不知为什么事,三舅数落他,他就反驳。也没有结巴,不过显得笨嘴笨舌的。尽管我还幼稚,然而也会同情和可怜二舅了。若让我选择,我将站在二舅一边。也许由于成份之高,外祖爷遭遇批斗,导致了他的这种性格吧!
一九七〇年,我不足十岁,过年到了舅家。我母亲在厨房做饭,这当然也是交换信息的机会。外祖母、大姨、二姨和我的母亲,忽尔头攒,忽尔头散,忽尔声高,忽尔声低,讨论的无不是悲哀的事。
我郁郁寡欢,独在垣下玩耍。二舅进门,我问候了他,他遂了解我的寒假情况,期末考试情况,接着示意我随他挪移。避开了窗口,他便驻足。我望着二舅,他的军帽萎蔫耷拉,他的棉袄光里光面,然而满脸喜悦。他缓缓从贴胸的口袋里取出两角钱,微笑着递我。纸币已经揉皱,不过二舅用身体捂热了它。这是二舅给我的压岁钱,想起它,我的眼睛就会湿。五十余年过去了,想起二舅的两角纸币,我仍是泪水涟涟。
三舅长我不过七岁,遂会逗我,惹我。有一次,母亲省亲,我随她到了舅家。在院子,三舅蓦地撩起衣襟,露出一只兔子,白若棉花。我前去欲摸一摸,他竟放下衣襟,按住兔子,背身而跑。我更想要兔子了,遂紧追其后。他出门,我出门;他拐到街上,我拐到街上;他钻进小巷,我钻进小巷;他返回,我返回。进了院子,他停下来。虽然我累得腿软,大口呼吸,咳嗽,我还是扑向他,要兔子。岂料三舅揭开衣襟,露出的竟是一团棉花,白若兔子。他得意,兴奋,哈哈大笑,但我却恼怒不已,充满了被愚弄和被哄骗的委曲,竟哭起来。外祖母在屋子嘟嘟囔囔地批评三舅,外祖父遽然变色,径对三舅的鼻子喊:“你还小呢!”三舅手足失措,我也立即收敛。现在想起三舅,那时候也才十几岁,真是还小呢!
三舅酷似外祖父,其身材不高,不过颇为匀称,且骨肉坚硬,力量凝聚,呈发愤必有作为之态。唯外祖父八十六岁逝世,三舅以病,六十四岁便跨鹤西归了。三舅2017年殁,大舅2020年殁,他也是先其大兄而殒。
三舅固然深受成份的压迫,不过他桀骜不驯,坚韧不拔,甚至体有血勇。他好辩,也好斗,语言不合,便拳掌出击。一旦吃亏,就怨大兄二兄不帮他打架。不过即使吃亏,三舅也没有输。
三舅极其勤劳,志在发财致富。他也极其聪明,懂得如何可以赚钱。西寨村在少陵原和神禾原之间,潏水流过,能种小麦,也能种稻子,更能种菜。吃农业粮的人不一定食菜,吃商品粮的人,一定食菜。他懂得这一点,遂要卖菜给吃商品粮的人。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三舅便骑自行车卖菜了。政策不允许,他就开发脑子,想办法。他总是五点之前行动,往城南去,钻到西安工厂的家属区,七点之前,卖菜给这里的吃商品粮的人。完成任务,再返乡上工,生产队的干部并不知他的口袋已经鼓了。隔三岔五,放工以后,天黑之际,他还会至城南的家属区挣一把。
改革开放,政策允许了,三舅遂蹬三轮车卖菜。蹬三轮车比骑自行车累,不过装的菜多,他很高兴。凡城南的草场坡3538工厂家属区、含光路3513工厂家属区、昆明路3511和3507工厂家属区及电子城一带,在曩日尽为优渥之地。生产垄断,销售垄断,收入始终保障。三舅发现了这个消费群,翩然往来,卖菜给他们。
二十一世纪,三舅用上了电动三轮车,省力是省力,不过他也年逾五十了。他所卖的菜,凡韭菜、蒜苔、西红柿、芹菜、茄子、胡萝卜、菠菜、白菜和莲菜,应有尽有,都是新鲜的,时令的。这些菜一些是自产的,更多的是倒手经营。许慎曰:“贩,买贱卖贵也。”三舅所务,是合法的,若无经验,还做不成。
三舅积货有窍,从来不拮据。他比二舅宽裕,也比大舅宽裕。虽然我读了大学,不过我的积货并不如他充盈。大约一九九三年,他至我宅,转了东屋,又转西屋。当时我沦生活的低谷,确实是家徒四壁。三舅站在狭窄的客厅,几乎是鄙夷地说:“三十多了,弄了个啥?”我按住火,没有发作,然而我暗想:此乃燕语雀言也。我英勇翻身,三年不理他。三年以后,他卖菜转到了出版社家属院,再至我宅,送我黄瓜、笋瓜和西瓜,算是弥补我的尊严,以示和解吧!实际上三舅并没有错,他只不过是恨铁不成钢而已。
三舅希望有阔绰的屋宇,这一点也酷似外祖父,唯外祖父除了置屋宇之外,还能置田亩。得到机会,三舅申请了一块庄地。他以卖菜所获,先盖了三间平房。至二〇〇〇年,再以卖菜所获,拆了平房,盖了三间两层的楼房。过了几年,他又扩建,以加盖楼房,遂攀升到了四层。到二〇一六年,继续加盖,楼房便耸到七层了。他豪迈地告诉我:“单是马桶,我就买了五十六个。”
屋宇越来越高,要举目而瞻,但三舅却越来越瘦。谁人不知他太劳苦,太节俭,无不劝他要注意身体。三舅听进去了,遗憾他做不到。终于胸痛,经诊断,竟是夺命之疾。他明白此病的结果,不禁忧戚。然而三舅总体是达观的,甚至略有精神,还要卖菜。
在某个历史阶段,成份是一个人的标志,蕴含着此人的归属。地主之成份,几近于罪,对其是要专政的。
那时候,地主及其子女,往往会受到贱视和轻侮。我的小学同学田氏,地主成份,遂自卑之至。他常常徘徊于群体的边缘或角落,胆小,非常容易脸红。上学的伙伴穿过田家的院子,会喊打倒他父亲的口号,声震四邻,他也只能忍受。那时候,每见此景,我不免暗忖,我的大舅、二舅和三舅,也会有如此凌辱吗?未必不会,然而他们从没有现出田氏式的猥琐。
我家的田亩也不少,不过曾祖父有烟瘾,就一块一块地卖,以供他抽鸦片,从而卖成了贫农,祖父便得了平安,是以败而幸。舅家相反,外曾祖父以田亩为宝,一再买之,遂使外祖父当了地主,是以旺而殃。由于成份糟糕,我的大舅、二舅和三舅,皆娶妻不易,生子也迟。
我的母亲在舅家颇有威望,大舅、二舅和三舅无不钦佩我的母亲。我家的自留地,主要由母亲耕种。收割小麦,是很紧张的农活,特别累。当是时也,我的大舅、二舅和三舅会结伴过来帮忙。他们戴着草帽,在太阳下挥舞镰刀,捆麦秸,再运至场里。我家盖平房,盖楼房,大舅、二舅和三舅也过来帮忙。他们抬木料,拉土填坑,什么都干。在他们的召唤下,我的大姨父和二姨父也会过来帮忙的。
凡爱我的母亲的,我都爱他们。假设他们有毛病,只要善待我的母亲,我也会善待他们。
为取得优秀的基因,人类尽智竭力,在所不惜。婚姻渐渐形成,是因为这种方式趋于文明,使基因之争变得合法且温情了一些。婚姻也不仅在于生儿育女,它还有文化的交流。
我母亲嫁我父亲,显然使其子女变化向嘉。外祖父是富户,接受过教育,且参加过县级政府的治理工作。外祖母是四府村的姑娘,地主出身,院子几进,屋宇皆雕梁画栋,即使未能接受教育,也是知礼的。母亲是长女,由斯而生,在此而育,自有其钟灵毓秀之质。
我的祖父和祖母皆有高血压,齿历七十有余便逝世了。我的外祖父八十余岁而卒,我的外祖母近乎九十岁而卒。理所当然,长寿的基因多会传给我母亲,再传给她的孩子。这是一个变化。我家的人追求风雅,讲究格调,高傲且刚硬,而我舅家的人则通达,灵活,乐以忘忧,不念旧恶。母亲天赋如此性格,且多会给其儿女以熏陶。这也是一个变化。
现在,我只有二舅了。二舅也年近八十了,不过颇有精神。他饱食终日,能游且游,其命矣夫!
生命中出现我的大舅、二舅和三舅,是一种遇合,求之不得,必须永远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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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散文》2024年6期
朱鸿,长安人,作家,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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