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甲骨、金石和简牍上的文字,我的作品是用刀刻出来的。
结社记终
朱鸿
二〇二五年一月三日
甲辰年腊月初三
- NO.47 -
在我们班上,很多人都喜欢文学,并为将来的创作,进行准备。虽然明确了政治是自己的专业,但他们却仅仅应付专业课,对文学,反而钟情之极。实际上这种现象,在政治系各级各班,都很普遍,尤其以我们班上为盛。
黄凌云和钱旺喜欢诗,林广才喜欢词,王其成喜欢电影剧本,我喜欢散文。自习,当然是敷衍了作业,就将其余的时间全部投入文学,或读或写,不亦乐乎!
我和钱旺就商量:是否成立一个文学社,互相交流,互相鼓励,共同提高。他非常赞成。我们又一起寻找王其成,在班上,他属于年长的学生,如果他能支持,起码我们所做之事就不会出格。王其成认为这是可以的,并且出了一些点子。我还征求黄凌云、林广才、李英、刘萍的意见,他们都乐意参加。
不过,这只是酝酿酝酿,我们并没有动手,但消息却不胫而走,很多同学都知道了,不管是在教室,还是在食堂,还是在路上,他们都在询问或打听。舆论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们产生了逼上梁山之感,遂决定立即成立。
这时候,王重之过来问:
“你们要成立文学社?不能影响学习啊!”
我说:
“不会的,我们利用的是业余时间。”
王重之是班上的共产党支部书记,他的家就在我们大学,父亲是大学教授并任副校长,他并不倨傲,是非常随和的,大家都喜欢并尊敬他。
他的口气,似乎不很支持,然而关键是,他也没有明确反对。我想,这就不必瞻前顾后了。显然,他不是随便表达思想的,他传递着指导员的思想,他和指导员经常通气。不过那时候,我对这些并不晓得,后来我发现指导员很清楚所有学生的情况,才醒悟过来了。
大家对文学社兴趣极高,问题是时间很紧,聚会讨论一次,并不容易,我遂在其中穿插,沟通,并且不厌其烦。
文学社需要一个名字,我想,我们当然没有开花,没有结果,我们仅仅是一些绿叶,然而,正是绿叶,为树木默默地输送着阳光,为人类默默制造着荫凉,我们是否以绿叶为号呢?
我将这个意思告诉大家,他们认为可以,特别是钱旺,很是喜欢,只是黄凌云和林广才没有同意,他们希望名字响亮一些。他们抓耳挠腮地思索了一会儿,也未能立即提出新的,我就让其继续考虑,有了之后,让大家决定。
在一次课间,我把那些愿意参加文学社的同学召集一起,商量它的名字:黄凌云认为,太阳文学社好,林广才认为,长安文学社好,然而大家否定了,尤其是钱旺,站在那里,手指夹烟,神情严肃地告诉大家:其他都是大而不当,我认为绿叶文学社好。大家就笑了,表示同意,并拍手走进了教室,因为上课的铃声已经响了。
在教室,我很兴奋,总是考虑文学社的事情,结果是,怎么都不能让思想跟上老师的讲解。其实,我并不是负责人,只是我热爱它,它不但合乎我的兴趣,而且成了我们共同经营的一片园地。
我们计划在五月办一期壁报,为此,大家都在准备稿子。钱旺是一首长长的信天游,他正反复修改。黄凌云是自由诗。林广才是词,他常常就控制不住了,在教室朗诵起来,细长的脖子,鼓出铁丝似的青筋。我和李英是散文,我们已经交换着看了,并提出了修改的意见。
刘萍和王其成,始终关心和支持文学社,而且参加了名字的商定,也答应拿出作品,然而,终于湮没了,并未拿出作品。
稿子是我反复催促的,我不断地要他们赶快一点。那时正值春天,是万物复苏、鸟语花香的季节,我情绪高昂,朝气蓬勃,像一棵沐浴着阳光的蒸蒸日上的白杨。
但我向钱旺索取稿子时,他却心灰意冷。他半躺在床上看书,从烟雾之中露出的脸,很是黯淡。他忽然感觉没有什么意思,不想参加文学社了。
这出乎我的预料,因为发端是他和我,并且他一直都很积极,怎么一下变成了这样。我坐在他的对面沉默着,恼火他的变卦。然而,他只管抽他的烟,看他的书,并不理会我的沉默。
我知道,钱旺的闹别扭,不合作,必有缘故,但到底是什么,他却不肯透露,只以刘萍和王其成没有稿子为借口。实际上他是想当文学社社长,自己不愿意提出,希望我适时推举。然而那时候,我只是希望通过文学社与壁报使大家互相促进和鞭策,根本没有在乎它的虚名,所以就没有考虑谁负责的事情。钱旺节外生枝,企图使文学社与壁报半途而废,可我却认为:既然开花,那么就努力结果。
我立即到女生宿舍去找刘萍。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她刚从教室回来,我匆匆的样子,使她惊异,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没有,仅仅是希望她给一篇稿子,促使绿叶问世。我是很真诚的,现在都能想象我那时候态度庄严而语气急骤的情景。刘萍是女生之中年龄稍长的一位,戴着一副眼镜,脸庞圆而白皙,显得文质彬彬的。她解释,是因为身体欠安而耽误了稿子,她会很快给一篇的。
接着,我等候王其成,他总是学习得很晚才离开教室。为了不影响其他同学休息,我干脆在楼前堵他。夜风习习,垂柳依依,灯光月华,交相辉映,使宿舍楼前美而幽静。但我的心,却是起伏的,我问自己:谁让你这么卖力的?为了什么呢?是想得到表扬吗?是想得到什么实惠吗?肯定不是,而且,它显然不会像认真地攻读专业那样,可以带来好处。我只是喜欢做自己热爱的事情,并喜欢一做到底。这就是我的秉性,我今天依然保持着它。这给我带来了很多欢乐,也给我带来了不少痛苦,然而我难以改变它。我正沉思着,王其成从黑暗之中闪出来,我简单地告诉他,在这里,我等候他是要稿子。他感到了什么似的,答应迅速给我稿子。此时此刻,宿舍的最后一个窗灯,恰恰熄灭。
我将壁报的稿子,全部收集起来,然后,重新向钱旺索取,他竟轻轻笑了,随之,爬到床上,从他干瘪的枕头下面掏出一个本子,他的信天游与所有的爱情诗,都在其中。三周之后的一个夜晚,他的这个本子,在教室不翼而飞,于是,班上的全部女生和很多男生,就都听见并看见他用浓重的洛川方言骂街。但最后他却找到了本子,是自己忘记在平台了。
我和钱旺遂商量怎么办这个壁报。需要买纸,买墨,还需要胶水和图钉,教室是经常有同学的,我们不能打扰他们的学习,所以,还需要寻找机会。钱旺的兴趣,再度高涨,他连续抽了三根香烟,便眉飞色舞而唾沫四溅地策划了。
我让林广才购置用品,他是年龄较小而热情极高的伙伴。但从小寨回来,他却两手空空,面呈苦笑,因为钱让小偷摸走了。钱是征收大家的,一人一元。对此,他很沮丧,并感到自己马虎而无能。他曾经打算悄悄用自己的钱垫上,遗憾心有余而力不足。开学之前,他父亲给他人民币一百元,是他一个学期的花销,他已经消费得所剩无几了。他支支吾吾地提出,自己向大家重新征收。我赶紧摇手,示意他不能这样,它会产生很糟的效果。我这里有一些钱,是母亲克扣了家庭的其他开支之后,给我的,它凝结着母亲的泪水和汗水,用它,我总是心疼,不过我决定以它垫上。林广才的嘴正要张开,我举手制止,并示意他不能告诉同学。
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李英和刘萍,用女性灵巧的手,裁剪了花边,郑强和高红,制作了报头与报尾,他们喜欢美术,只是一直无法施展其特长,所以很乐意服务。
我将壁报的所有材料,都放在我的床头,防止谁将这些东西损坏了,因为我们宿舍的人,几乎都是大大咧咧的,而且,这里门庭若市,人来人往。我们在等待机会,因为教室总是有人学习。天天我都想着这件事情,特别是晚上,我睡觉时候,将卷在床头的那些材料撞得吱吱作响,仿佛是它们催促一样。
终于,全班同学要到骊山春游去了。那天晚上,教室空无一人,春游使大家兴奋起来,他们都在为明天的参观准备,这正是机会。于是,所有绿叶文学社的伙伴,就都聚集教室,制作壁报。明亮的光线,使我可以看见所有人兴奋的眸子。王其成插科打诨,创造欢笑。李英和刘萍,将一把糖分给大家,林广才见黄凌云只顾干活,没有作出反应,就偷偷用一块橡皮换了分给他的糖,并将橡皮仍放在他的眼下,其色其状,非常相像。忙了一个段落,黄凌云顺手将它吞了进去,一愣,又立即吐了出来,教室就一片戏闹。
已经将壁报粘得整整齐齐的了,每篇稿子,占一块地方,就像每个人,占一个位置。接着,几个人将它抬起来,根据王其成的指点和矫正,将它用图钉悬挂在教室的背墙上。此时此刻,大家都显得很庄严,我们看见绿叶正式出现在生活之中了。
我的同学,站在绿叶下面,交谈的交谈,阅读的阅读,很是欣慰。黄凌云和林广才,汗水长流,也不去擦拭。钱旺慢条斯理地一边吸烟,一边浏览,眼睛专注,神色肃穆,仿佛他在通过每篇作品,估价每个伙伴创作潜力的大小似的。
我默默地在坐在一隅,看着他们。我与之共同做了一件事情,它不是老师指派的,也不是领导安排的,那是根据我们的心愿而进行的。这是合作的结晶,似乎很易,实际上很难,像在水里捉了一条鱼,攥得松了,会溜,攥得紧了,要死。不过,文学社成立了,绿叶办成了,它们如石缝的小草,山崖的小树,在有限的条件之下,努力显示自己的生命。
在新的一天早晨,学生陆续走进教室,发现绿叶出现在教室的背墙上,都很惊诧,惊喜,并围拢上去,争相观看。
别的班上的一些学生,得到消息,竟匆匆地过来了,他们急急地看了作品,之后,笑着沉思着离开。
晚上自习的时候,指导员陪系上一位领导,慢慢地走进教室,转了一圈之后,便阅读绿叶的作品,他们一篇一篇地看,看了整整一个晚上,使那个老态龙钟的领导,十分疲倦。不过他们没有表态。有一天在食堂,王重之过来告诉我:你们办的绿叶反应不错。我以为,他所透露的,应该包括着指导员和领导的看法。
对绿叶的作品,我们曾经讨论了一次,而且,大家的态度都很郑重。我们搬着椅子,走上教学楼的平台,围成一圈。春暮夏初,美丽的晚霞,开放在明净的天空,仿佛是在向我们飞翔似的。那天的晚霞,是我看到的最近最艳的一次,它似乎就在身旁和头顶。大家的发言,没有客套,完全由衷,好就好,不好就不好,绝不恭维,当然会有争论,不过那是为了艺术,也绝未意气冲动,感情用事。我们一致认为:这样的讨论,赞扬优点,意义不大,挑出毛病,用处极多。对此,我今天依然欣赏。
我发表在绿叶上的作品,是刻画一双眼睛的,一位姑娘的神秘的眼睛。对这双眼睛,其他人的评论,都是词不达意,这我并不在乎。我注意到古伊扎尔在壁报下面久久徘徊,依依不舍。她是我们班上唯一的维吾尔族姑娘,漂亮而华贵。她在那里沉思了几乎一个小时,很多同学都奇怪地看她,她依然走来走去。不过,我要告诉你,那双眼睛不是她的,那双眼睛确实太美了。我永远不会说出这是谁的眼睛。这是我心中的秘密。那时候,我接近20岁,心中埋藏的秘密已经很多,今天我接近30岁了,经过十个春秋,我心中的秘密当然更多,它们像几个世纪之前,沉沦在海洋深处的船队,装载着新大陆的开辟者与探险家的金银珠宝,谁都不能将它们打捞出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绿叶像一面胜利的旗帜,飘扬在教室。别的同学,竟认为以它作中心,形成了一个团体。他们经常告诉我,你们文学社如何如何,你们文学社怎样怎样,就连班委会和团支部,有了宣传任务,都让文学社完成。
不过实际情况是:在我们进行作品讨论之后,就未活动过一次,甚至我们相互之间,也不再议论过关于它的事情。我们心里都很明白,对它的兴趣,已经消失,只是没有戳破而已。这是因为,期末考试即将来临,一种紧张的气氛正在形成,主要是因为,同学的情绪,已经开始转移了。
在一天深夜,我从梦中醒来,忽然想到,在教室的背墙上,有我们文学社的绿叶,竟一下羞愧起来,随之,我感觉,那用热情编织的壁报,就像一只丑陋的爬虫。
暑假之后,我们进入了新的学年,大家似乎都沉默了一些。我就是如斯,随着秋风的吹拂,身上的燥热,明显地冷却。我和钱旺曾经商量,绿叶要继续下去。然而,开学已经很久了,我没有向任何人提及它,任何人也没有向我提及它。我知道,它结束了。
一天早晨,我到教室去上课,发现壁报坠落地面,它皱皱巴巴,像一件陈旧了的衣服,不宜人穿而无人理睬。我放下书包,穿过长长的过道,拣起它,又穿过长长的过道,沉毅地,将它放在垃圾旁边。那时候在我的心中,仿佛有花儿发芽抽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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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西楼红叶》, 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2月第1版,定价2.15元,ISBN 7-5419-2282-X/I.96,责任编辑王志章,封面设计陶秀莲;1998年6月第2版,定价6.50元,ISBN 7-5419-7192-8/I.339,责任编辑姜莹, 封面设计曹刚;2006年8月第3版,定价12.00元,ISBN 7-5419-7129-8/I.339(01), 责任编辑姜莹,封面设计刘穎。
此书叙述1979年至1984年的大学生活,共计有十二章,分别为入学记孤、结社记终、住宿记闹、恋爱记挫、交友记谊、寻师记幸、考试记忙、实习记困、救人记憾、饮酒记醉、分配记难和离校记别。情感至诚,语言省简,而人性则得探察。
朱鸿,长安人,作家,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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