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甲骨、金石和简牍上的文字，我的作品是用刀刻出来的。
我所亲历的大学校长
朱鸿
二〇二四年九月十日
甲辰年八月初八
- NO.30 -
在陕西师范大学80周年来临之际，我想起了自己曾经亲历的几位校长，有所感，有所思。
我是从这所大学毕业的，不过读书岁月的那些校长，印象几乎都冲淡了。学生与校长离得本来就远，若校长再无个性，学生一般不会记得。要记得，也仅仅是其姓名。校长的姓名会印在入学通知书上，也会印在毕业证上。
我亲历的校长，皆是自己在此大学执教以后遇到的，有工作关系，还打过交道。
校长赵世超教授，是一位先秦史研究专家。我是在他任上来大学的，之前，我当出版社的编辑。虽然以编辑为职守，不过我一直从事写作，且以写作为生命价值实现的主要途径。余专攻散文写作，在当时已经出版散文集十部。我是以作家身份进入大学的，学历平平常常。余不是硕士研究生，更不是博士研究生，也没有学术成果。不过我主张作家应该思想者化，作品信息量要大。文学形式可以不同，然而散文的信息量能够做到不弱于小说的信息量，甚至不弱于小说家的任何获奖作品。这一点，只有隽贤理解，愚顽者是不知道的。全赖赵校长的赏识，否则我不能至高校工作。
赵校长从来不染发，且始终有朗朗的笑声。初见他，头发亦白亦黑，渐渐便黑发消失，白发满头了。然而在会议室，发言之间，他会有笑声，在校园散步，月辉洒在林荫道上，他会有笑声。他清廉，光明磊落，遂正气充盈。
赵校长极度近视，必须戴眼镜。不过他读书、观天、察风、辨才，自有其准确，是因为他心明。普通人近看得，远不看得，遂不高明，粗看得，细不看得，遂不精明。曾国藩说：“高明由于天分，精明由于学问。”赵校长既能精明，又能高明。
他是一位纯粹的知识分子，且具忧国忧民的品质。他澄澈若秋水，锐冽若冰峰。他的情怀，他的风骨，他的志尚，无不反映在他的文章中，谓之道德文章。
在20世纪过渡至21世纪的时候，陕西师范大学能有这样一位校长，幸甚至哉！在他任上，扭转了大学的行政化管理模式，且开疆展土，有了一个新的校区。
继任赵校长的，是房喻教授，一位物理化学家。这个校长身体魁梧，气魄饱满，其形势若黄河，其止行若泰山。难得他有现代文明的修养，且具国际视野。他帮过很多学生，也帮过很多老师，有长者之风，更有仁者之象。
房校长主要从事薄膜荧光传感器和分子凝胶研究，在其专业领域，或有发展，或有突破，或有效应揭示，且发明甚多。2021年，他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这所大学从来没有院士，他的当选显然增加了大学的份量。房校长就是此大学毕业的，且一直执教于斯。他非常勤奋，只要不外出，他几乎每天都在实验室工作。黄昏，他的身影会出现在回家的路上，路两边的树见他过来，无不一步一步地后退。
在房校长任上，学科建设得到质变，从而使陕西师范大学跨入了中国大学的先进方阵。副校长各有其能，且无不尽兴发挥。住宅一直紧张，苦了老师几十年。房校长要改变，遂高楼竞起，望之巍然。老师生活水平的提高，使他欣慰。
我要感谢房校长的是，在他任上，我以文学作品，以散文作品，评上了教授。我来此校是副编审，之后转为副教授。评教授要论文，要项目，高校多这样，也自有其道理。不过我以作家身份进入大学，我也坚持以散文写作服务于大学。我并无论文，也无项目。在我以前，此大学也从来没有以文学作品评教授的。怎么办？我见了房校长，提出要以散文作品评教授，并简述道理。房校长回应很平稳，表示支持。他性格沉稳，言短，然而不虚不空。那时候，主管人事工作的是张建祥副校长，他也鼎力支持。以散文作品评上教授，固然是我受益，不过这也是大学一种包容精神的见证。
房校长文学欣赏水平颇高，百忙之中坚持读小说，读散文。他在杂志上看了我的作品，会打电话予以评论。如此，计有三次。
继任房校长的，是程光旭教授。他是从西安交通大学调来的，几年以后，功成，又悄然离开。这个校长极有风度，其典雅之言行，难免使四下显得土气和粗拙。他身材颀长，略无臃肿，脸色白皙，温文且淡定。古者讲究丰仪，程校长的样子就是美丰仪吧！
程校长从事科学研究，其主要方向是化工过程系统集成与安全远行，功绩颇饶。
为了迁居校内，我和三位教授相约见程校长。他伸手延引，让座，拿矿泉水递送各位。他分析情况，倾向支持，态度十分诚恳。那时候，负责楼宇建设工作的是党怀兴副校长，他也很是支持。终于政策允许，吾辈久栖校外之老师，可以在校内买房了。
我要感谢程校长的是，在他任上，我以散文作品晋升为教授三级。我把材料交给文学院张新科院长，接着进入系统，不久便有了嘉音。
继任程校长的，是游旭群教授。游校长在心理学研究方面多有建树，主要涉及空间定向障碍的认知机制、航天员情绪稳定性评价、航空安全文化与驾驶行为规范性。兵法有诡道，行为方式有剑走偏锋，这些不可以用于学术研究吗？生亦有涯，胜者为王。
游校长很有特点，且有意思。他嗓音浑厚，语速甚快，不过其目光的闪烁比语速更快。他妥妥地走向主席台，似乎是以脚跟踩踏着阶梯，于是肩膀就超常地左一摆，右一摆，稳稳地摆到了座位上。他讲话好用课件，画面华丽，色以紫红为重，图以几何为主。
窃以为大学对我的支持多，我对大学的贡献少，常生愧怍之意。我便找游校长，希望成立一个写作中心，以作家为纽带，校内校外互动，以促进学生的写作。他当即同意，写作中心遂顺利成立。大学里的财务管理甚严，有的经费无法用，然而写作中心必须用，不用就不能为作，我遂自己筹措。写作中心坚持活动，且保证了一种积极状态，否则便辜负了游校长。
有一年，大学开展新的一次教师岗位聘用，我像过去一样，拿着长长的散文作品成绩单申报教授二级，可惜碰壁了，因为聘用办法里没有散文，也没有诗歌、戏剧和非虚构文学作品。办法里只有一条，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教授才可以晋升为教授二级，此条与舞蹈奖、音乐奖和美术作品奖挤在一起。我找了相关领导，申明我也应该有权利参加聘用，散文也是文学，诗歌、戏剧和非虚构文学作品都是文学，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也是文学，而且写作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的作家未必不能成为大师。茅盾文学奖只是一个长篇小说奖，它不是文学的全部，它也不能替代短篇小说、中篇小说、散文、诗歌、戏剧及非虚构文学作品。未果，我便见游校长。
游校长看了我的申报材料，表扬了我，说：“你是一个优秀的教授。”但末了却说：“如果你获得茅盾文学奖，我就给你教授二级；一级我都给你。”惊诧之中，我想指出，茅盾文学奖跟舞蹈奖、音乐奖或美术作品奖还不同，它并未包含所有的文学形式。我还想指出，曹雪芹是伟大的小说家，可以晋升为教授二级，然而司马迁是伟大的散文家，李白是伟大的诗人，关汉卿是伟大的剧作家，他们就不能跟曹雪芹一样晋升为教授二级吗？中国几千年文学史，如果只留下小说家曹雪芹，它将是何等浅薄和破碎！不过我欲言又止，因为我不想让校长尴尬，我得让校长保持其体面。我以为，那时候我如此行是合适的。
成人之美者智，与人为善者寿，祝福我的校长们，感谢我的校长们！
不能晋升为教授二级比晋升为教授二级，更使我舒服。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的，我宁选人生之缺，也不选人生之满。不过是为是，非为非，这是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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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四年八月三十日，窄门堡
原载《阳光报》2024年9月10日
朱鸿，长安人，作家，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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