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说讲述了南疆阿兰布尔乡下一个维吾尔族青年曼克来,在首府乌鲁布铁闯荡人生的民间故事。曼克来是一个不甘寂寞的前行者,也是一个敢于冒险的创业者。他所经历跌宕起伏悲欢离合的人生轨迹,是现代化与城市化进程的一个缩影。一个人尽力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却很难把握自己未知的命运。人生是一个变幻无穷的万花筒,得意忘形与失魂落魄都在所难免。
正所谓——千山万水,完成一个人的入城礼。
我的朋友曼克来(小说)
一转眼西出阳关已经十八年了,总觉得自己是个乌鲁布铁的外乡人。我在这座边城朋友不太多,曼克来算一个。他老家在南疆阿兰布尔乡下。距离首府乌鲁布铁八百公里,中间隔着一座连绵起伏的天山大山脉。许多乡下人终其一生的努力就是为了跻身这座大都市,从而改变卑微的命运。
在认识他本人之前,我先认识了他老婆古丽娜和他表妹热米拉。
那时候,我在乌鲁布铁火车站附近刚开业的市场里经营一家民族工艺品店铺。那时候,市场上藏饰品刚开始流行,我辞掉报社记者的差事打起背包上青藏了。那时候,青藏铁路仅通到青海的格尔木,从此往上的路程只能乘坐高原大巴了。当时,青藏铁路格尔木到拉萨之间正在到处施工,藏北公路被运送建筑材料的重型卡车压得稀巴烂。大巴车走在上面摇摇晃晃如同浪里行船。进藏的旅途虽然一路艰辛吃了不少苦头,我们店铺的生意却是十分红火。在那个新市场里属于众人眼红的佼佼者。一度引领了边城藏饰品的时尚潮流。当时有这样一句流行语:“除了藏饰,就是韩流”;“指环不带穿起来,转运珠快卖疯了!”那些镶着红珊瑚、绿松石、款式独特的牦牛骨项链、手链、银饰戒指之类的藏饰和工艺品很吸引人。伴随着琼雪卓玛、容中尔甲的喜马拉雅之歌那是一个情景交融,无形中吸引了顾客的购买力。特别是那些青年学生,对于神奇的青藏高原有一种憧憬,我们的藏饰品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他们的向往之情。六字真言、吉祥八宝、扎西德勒等藏地密码就是这样传播开去的。我们店铺玻璃橱窗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印着这样一句广告语:
“唐古拉,一座神奇的山峰。唐古拉文化工艺品,我们以民间使者的身份,为边疆民族文化的传承而努力。”
那天上午,营业员钟珊在家休息,老婆去学校开家长会了。只有我一个人守店营业。
曼克来他老婆古丽娜和表妹热米拉路过店门口时,我正在镜子前给一位年轻漂亮的女顾客试戴牦牛骨做的长项链。我本来是不想亲自动手的,但是那位女顾客摇曳着白皙的颈脖,甩动披肩长发的动作太有魅力了,而且她歪着头飞过一个媚眼说:“老板呀,你就不会绅士一点,帮忙给我戴一下项链吗?”我讪笑着打趣说:“每一个商品都有它的主人。这一款手工项链就是为您这样的优质客户设计的,在下很乐意为您效劳。”
“你这个人真会说话!”漂亮女人眸光流波。
当我站在她身后比划着拧紧牦牛骨项链上的螺丝扣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女人的后颈,一股电流似的触觉瞬间穿透了我的神经,心口和喉咙有点难以言说的心慌。在这之前,除了自己老婆以外,我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给一个陌生漂亮的女人试戴项链。女人穿着一件低领淡色连衣裙,发根处散发出一阵迷人的体香——后来才知道世间有一种香草叫迷迭香。据说趣味相投的人彼此之间会有一种心灵感应。俗话说——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她似乎感觉到了我呼吸的紧张,她的头微微向后转了一下,又迅疾收了回去。不是女人暗送秋波,就是自个自作多情。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我体验到了美人诱惑的滋味。
在我情绪激动言不由衷地恭维下,漂亮女人大大方方地掏钱成交了。再后来,这个漂亮女人还来过我店铺好几次。从她长发飘逸神态自若的举止间,我猜测这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美妇人。这样的人间尤物一出场男人都会意乱情迷。难怪那么多领导干部一个个有着拜倒在石榴裙下的过往。一个人的生活腐化十有八九都是从美人身上开始的,当然这并非女人的错。
曼克来的老婆古丽娜和表妹热米拉姐妹俩耐着性子站在门口待了好长时间,一直等我打发走了那个漂亮女顾客之后才与我搭上了话。我以为她们俩也是买东西的顾客,没想到她们日后会成为生意场上的朋友。她们的眼睛真是太尖锐了,一眼就盯上了我们店里来自西藏的牦牛头和盘羊头。
“老板,你好!你们店里要不要牛羊头?”古丽娜看着我声音甜甜地试探着,“我老公会加工这个东西。”
我很疑惑地看着她问道:“你们这里也有牛羊头,一个多少钱?”
“这个嘛——得看你要的多少了。要是多的话嘛,当然就会便宜。”说这话时,古丽娜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精明的笑意。
“你说得对。先拿两个样品过来看看好不好?”我并没有把她们俩所说的话太当一回事。
“明天,或者后天我们就给你送两个牛羊头过来。老板,说好了啊!”古丽娜和她表妹热情地招手走了。
我坐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喝了一杯绿茶。刚才与几个女人们打交道的过程令人回味。
第二天下午快下班时,没想到她们俩真的送过来两个牛羊头。我打开塑料袋看了一下,角型不错,面部骨头处理得也很干净,看样子是刚加工好的新东西。价格也不算太高,就留下货物,付钱给她们。唯一遗憾的是他们加工的牛羊头,眉骨之间没有镂刻藏语六字箴言。
当天下午,从她们俩人的谈话中得知热米拉是曼克来的表妹,当时正在一家售票公司帮人家送机票。眼前的热米拉是一个活泼开朗的维吾尔族姑娘,弯弯的眉毛像草原之夜的月牙儿。那时候,初来乍到的热米拉还没有结婚。偶尔来过几次之后就再没有见过她的面了。
那时候的牛羊头还不算贵。一个牦牛头100多块钱,一个绵羊头不过四五十块钱。我们店里一年卖出百十个牛羊头不成问题。我们之间的合作头一回成交之后,曼克来时不时地把加工好的牛羊头和马鞭子送到我们店里。就这样,一来二去,我和曼克来成了生意场上的伙伴,后来渐渐成了关系不错的好朋友。我们在一起吃过几次拌面、抓饭和烤包子。
刚到乌鲁布铁不久,我们店里经营的是藏饰和民族工艺品。千里迢迢跑到青藏高原去采购货物很不容易。牛羊头这种大物件携带不便,从那里弄回来特别麻烦,运输途中常常会搞坏牛羊头上的鼻梁骨。曼克来主动给我把加工好的牛羊头送上门,省去不少中间环节,也降低了采购成本。几年下来,经我之手给销售了上千个牛羊头,还有上万条各种款式的马鞭子。
这样一来,我通过他老婆古丽娜认识了曼克来。我们都是做买卖的生意人。区别之处在于他是土生土长的南疆维吾尔人,我是来自口里的汉族流浪者。我认识他的时候,曼克来还没有开店面,而是住在乌鲁布铁南郊一个名叫十七户的小村子。坡下的路口上有一个孤独的小商店,马路对面是一个臭气熏天的旱厕。从那个通往郊外的中巴车终点站,走到曼克来他们所住的小平房,一上一下差不多有两公里的小路。那样散居的十多户人家算不上一个名正言顺的行政村。
曼克来所租的房子在山坡西面,房子下面是一块荒草丛生的洼地。洼地上长着一棵东倒西歪的老榆树,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曼克来招了几个工人,在那里搞了个小作坊,加工那些从屠宰场收来的牛羊头(主要是角型好看的公羊头),同时还制作一些用羊蹄子做手柄加工而成的马鞭子。那地方环境很差,夏季苍蝇乱飞,冬天寒气逼人。倒是春秋之际适宜一些。可是,乌鲁布铁这座边城是一个几乎没有春秋的城市,短暂的春秋季节好像只是冬夏的过渡句。它们似乎心甘情愿地让位给冬夏两个霸道的节气唱主角。曼克来他们加工牛羊头这样的活计又脏又累招人嫌,只能选择偏僻一点的荒郊野外了。
院子里的小平房分工明确,卧室、厨房、储物室、原料间、操作间,安排得井井有条。只是成品库房窗户小,采光稍微差了一点。好处是院子门口安装了一个水龙头,曼克来他们冲洗收购来的牛羊头时,从水龙头上接出一根黑色橡胶水管,一直拉扯到门外土坡边上,冲洗过的血水污物就顺着门前的斜坡流入坡下洼地了。墙角撑着一口大铁锅,用药水来蒸煮牛羊头,旁边堆放着一些柴火和煤块。操作间摆放着剪刀、榔头、铆钉、铜扣和皮革等辅料,库房地上堆放着加工好的牛羊头,墙壁上挂着大小不一、颜色多样的马鞭子。
我喘着气走到他们房子跟前敲门时,曼克来正蹲在那里整理摆放牛羊头。他这个人心灵手巧,脾气却不好,搞加工可以,卖东西不行,说话口气很冲。平时店里接待顾客全靠他老婆古丽娜,他们两口子也算黄金搭档珠联璧合了。我们两个为了区分羊头的大小和羊角的黑白,当时就发生了争执。曼克来是个强势的人,虽然嘴上做了一些让步,还是一脸地不情愿。
那时候,曼克来的女儿热依萨刚上初中。大儿子还是一名小学生。再后来出生的那个招人喜爱的小巴郎还在曼克来和老婆古丽娜的亲热中慢慢酝酿着。
曼克来的确是一个肯吃苦有奔头的能人,一个天生爱折腾有经营头脑的男人,同时也是一个灵魂不安分的冒险主义者。除了收购、加工牛羊头、制作马鞭子以外,他在与客户们打交道的过程中萌发出一个自己当老板的想法。那时候,曼克来手下有着从和田、喀什等地招来三四个帮忙干活的伙计。
春去秋来,曼克来弯着腰在桌板上比划着、裁剪着、指点着。一来二去,手底下的伙计们埋头在砧子上叮叮当当敲打着,曼克来的腰包不知不觉鼓了起来。
生意壮大起来的曼克来在乌鲁布铁的东巴扎先后开了两个店面。手下雇了六七个干活的帮工。经营项目扩大到了皮包、皮具和其它工艺品。他曾经带着老婆下广州、去义乌,还到过西安、郑州等地。有一次他出门进货时,我曾经借给他两万块钱,后来他也主动借给我一万块钱表示感谢。我们的友情彼此加深了许多,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由生到熟由远而近。
一年夏天,他们穆斯林群众过古尔邦节时,曼克来邀请我到他们家去做客。那时候,曼克来一家人搬到了一个条件较好的二层楼上。生活条件有了很大改善。我买了一桶菜籽油和一些水果作为见面礼。维吾尔族的生活风俗有时候很讲究。脱下来的鞋子放在门外,屋里铺着花色好看的地毯。十多位亲友盘腿而坐围成一圈,中间铺了桌布,摆着馓子、馕饼、抓饭、冰糖、蜂蜜和果盘,每个人面前放着茶杯。头裹纱巾的古丽娜面带微笑盛上香气扑鼻的羊肉粉汤。大家有说有笑欢聚一堂。
过后不久,曼克来在乌鲁布铁南郊仓房沟六队买了一块地,并且盖了一院子漂亮的房子。我一忙起来一直没顾上去他们家。
再后来,打电话给他老是关机,以至于停机,我们就这样失去了联系。我托人打听到他老婆古丽娜的手机号码时,说是曼克来回老家去看他爸爸、妈妈了。一连好几个月没有曼克来的音信,我总觉得他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一次,他老婆带着大儿子来给我送马鞭子时,我问她:“曼克来还没有回乌鲁布铁吗?”
古丽娜不好意思地伸出双手做了一个戴手铐的动作说:“朋友,不好意思。我的老公被公安局抓起来了”。其实,当时我已经从其他朋友那里了解到,曼克来因贩卖藏羚羊角和北山羊头被拘留逮捕的事情了。我早就说过,不要那样蛮干,会惹来麻烦的,可是他听不进去。一个人步子跨得太快了,免不了马失前蹄,弄不好就会跌个大跟头。也许他没有搞清楚猎杀、贩卖稀有野生保护动物的后果很严重。
就像一句维吾尔族谚语所说:“哪只乌鸦能白白净净,哪个赌徒能磊磊落落?”
再后来,听说他被法院判了刑。这时候,他女儿热依萨正在天津内高班上学。大儿子初中辍学在店里给妈妈帮忙。小儿子才两岁多, 那是一个眼睛黑亮,模样可爱的小巴郎。
前年冬天的一个中午,曼克来突然打电话说他放出来了。说他被“冤枉”了,他上诉了。我听了很高兴。这时候我的工艺品店铺已经转让给了别人。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减少了许多。他也没有来找过我,我也没顾上去看他。
又一次看到曼克来时,面色比以前苍老了许多,眉宇间塞满了一些难言的忧愁。他不好意思地说:“朋友,我以前那个老婆跟别人跑了。我们离婚了,你不要笑话”。
“你们离婚了,三个娃娃怎么办?”“丫头马上考大学了,我管着;巴郎子也跟着我;小娃娃太小了,先跟着她”,曼克来伸出右手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说,“我嘛,是一个要面子的人,那个卖勾子的现在后悔了,她要回来跟我过日子。我嘛,不要她了。”
“她现在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是个开出租车的毛驴子!”曼克来愣了一下忿忿地骂道。
从古到今,不管天南地北,女人的身体都是男人的梦,男人的胸膛就是女人的港湾。平时遮风挡雨打天下的男人出事了,港湾不能停靠那一只小船了,男人的梦也就破灭了。女人摇着弯弯的小船寻找另一个安全的避风港。现在流行一种说法,一个女人离开男人最多三个月她就会红杏出墙。何况曼克来先后在看守所和牢狱里羁押了一年零十个月。一个女人家带着大小两个巴郎子,还要经管两个店面。前者人走茶凉,后者日久生情。生活有时候就像一场接力赛,有些人准备了很久,没有正式上台一展才艺;有些人虽然有幸参加活动,却临场发挥不佳;有些人虎头蛇尾,做了别人的铺垫,让替补队员捡了便宜。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转眼之间,北雁南飞,又带走了边城首府一段世俗岁月。
曼克来再给我打电话时,声调黯淡了许多。说是他要回南疆老家阿兰布尔去了。店里的生意做不下去了。自己盖的房子也要被(开发商)扒掉了。我听了心里一惊,说好第二天去他店里看看。
当天晚上,我给口里合作的朋友打了电话。第二天中午,赶到曼克来的店铺帮他把剩下的八十多个羊头清点装箱,装备发走。店里其它东西他以最低价格盘给了别人。
乘电梯上到东巴扎二楼,看到店铺门口凳子上坐着一个维吾尔族妇女,我并不知道那个女人就是曼克来离异后再娶的老婆。我们干活的时候,曼克来对我说:“我这个老婆听不懂汉话。”这时候,曼克来五岁多的小巴郎一个人蹲在地上撕着名片玩。
忙完以后到了下午,我们乘坐公交车去郊外看他们家房子。曼克来抢到一个座位,赶快让给了他老婆。让她抱着小巴郎坐在自己的膝盖上。那个小巴郎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眨了眨眼。
路上倒了两次公交车,最后还要乘坐路边的微型车摇晃十多分钟才到他们家。经过一片洼地和小山坡之后,几座孤零零的平房出现在路边。那是郊外一个独立的院子,看上去倒是一片阳光灿烂的好地方。旁边是一大片夷为废墟的民房。曼克来花了13万元从别人手里买了1000平米地皮,转手卖出700平米。剩下300平米,自己花了20万元盖了一个独院,并且安装了锅炉,通了暖气,装修、装饰得焕然一新。门口种了几树无花果。他们一家人住的时间不算太长。
现在只剩下曼克来和少数几户人家不愿意拆迁。他花钱盖好的新房子住了不到五年,里面水电暖、卫生间、厨房、客厅一应俱全。现在快要搬空了,屋子里堆着收拾好的家具,时刻准备运回老家去。七十多岁的爸爸、妈妈和曼克来他们临时住在一个套间。一个火炉子、一个小案板、几根蜡烛(已经被掐断的电线在风中摇晃)维系着面临拆迁的生活。
曼克来从抽屉翻出法院的判决书给我看,上面印着我看不懂的维吾尔文字。最后一页盖着朱红色的法院大印。曼克来说刚才买了一点羊肉,要留我吃晚饭。说了一会话之后,我就离开了。眼看朋友一家人落得如此情形,我怎么吃得下去呀。
五年前住进这座新房子时,一家人高高兴兴。五年后,妻离子散,新房子即将变成一堆废墟。拿到手的还是盖房子时的二十多万块钱。曼克来站在路边上说,他花了几十万块钱给“里面”管事的,才提前释放出来的(可能是处以罚金、假释或减刑)。现在身上还压着一大笔外债。 他说:“我这个房子夏天很凉快。到了晚上,门口的路灯亮亮的,天上的星星也亮亮的。”
曼克来送我到门外不远处的路边去等车。“这条路通到什么地方去了?”曼克来一脸茫然望了望远处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它跑到哪个地方去了。”
“爸爸妈妈很害怕,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老家村子里有几十亩地,我要回去种棉花了。”
“以前给你帮忙的那个妹妹——现在怎么样?”我记不清她的名字,随口问了一句。
“你是说热米拉吧,她已经死了。其实她不是我的妹妹,是我以前那个老婆她们家的亲戚。前两年生娃娃的时候死了。她的老公爱喝酒,喝醉了经常打她…… ”
人就是这样,对自己生命中曾经认识而又久无音信的人,总想知道他(她)的下落,结果却常常总是不尽如人意。
第二天早上,曼克来叫人钉好了木箱。他说找不到拉货的车子。我帮他叫了车子以后,在货场院子里等了一会。卸货、开票之后,曼克来满头大汗地走了。他说,刚才已经将店铺转给了别人。临走时,他手里拿着一把钢尺摇晃着。
“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不能留给别人。”这个落魄的男人始终在捍卫自己的阵地。
下午,看到发货单的口里老板将货款打到我的银行卡上。随后,曼克苏会收到一万多块钱货款, 加上他店里处理掉的货物,我估计有两三万块钱。差不多够他回老家种棉花用了。
二十年前的春天,一个年轻的维吾尔族小伙子满怀梦想来到了首府乌鲁布铁。他曾经在这里艰难创业,儿女满堂,风生水起,轰轰烈烈过一阵子。
二十年后,他几乎一无所有地回到千里之外的南疆乡下。拆迁房子所补偿的那笔钱不够他还账。我几次想问他是否后悔当初贩卖藏羚羊和北山羊头的违法勾当,又觉得这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不说也罢。
曼克来临走时对我说,他乌鲁布铁的手机号码是不会换的。“如果有什么生意可以做的话,我还会回来的。我为什么不来哪?”这时候,愁眉不展的曼克来一脸酱色。关了一年多出来后,爱抽烟的毛病也没有了。
曼克来带着他不懂汉话的第二任老婆从我手里取走了货款,钱是他老婆收的。曼克来从我手里拿到钱直接交到他老婆手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一个女人的信任感。
他走后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东巴扎一个胖女人来我们店里选购货物。她与我聊起了曼克来的时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曼克来这家伙是个人才呀!可惜他太贪了点,要不是违法贩卖藏羚羊、北山羊和黄羊角的话,你说他的日子过得多好呀!啧啧。”
“你看看呀,他女儿热依萨是个多么聪明的孩子。在天津上的内高班,完了又考上北京对外贸易大学。”
“就是嘛,谁说不是呐!”我以前见过曼克来他女儿,那是个才貌出众的好姑娘。
曼克来出事被抓以后,他老婆古丽娜带着大小两个巴郎子,还要看管两个店面(后来转掉一个,雇工也辞了)。身边没个男人多难呐!”她喘了口气接着说,“这种情势下,一个女人出点什么事也很正常。”
“那个女人再聪明她也扛不住呀。后来跟别的男人搞在一起。她的巴郎子看到了很生气,一生气跑回南疆老家去了。这下可好了,古丽娜干脆大大方方与那个男人搭伙了。没想到曼克来关了不到两年花了一笔钱又给放了出来。他跑回家一看到这种情景,生了一通气干瞪眼也没有办法。虽说古丽娜是个聪明能干的女人,汉话说得也很老练。可是,现如今她不让你驾驭了,你也驾驭不住她了。”女人们总是喜欢津津乐道别人家的是非长短。
“那你说咋办?离就离了呗!”我忍不住插了一句。所以说呀,这人哪,没文化可是不行。曼克来他再能(干),胆子再大,也不该干那违法犯罪的事。这下好了,虽说倒腾那些东西挣了不少钱。到头来又给(法院)塞了进去,好不容易才给放了出来。老婆跟别的男人睡在了一起,大儿子跑回老家了。小巴郎子屁也不懂只能跟着妈妈在一起。
“这不,现在这个老婆是南疆农村来的老实人,汉话不会说,生意也不会做。这几天将铺子转给了旁边邻居。他出事前在郊区花钱盖的房子没有产权证,现在征地盖楼马上又要给扒掉了。”
“先喝点水再说。”我见那胖女人越说越来劲,赶忙给她倒了一杯水招呼着。尽管有些事情我早已知道,你又不好意思打断她。
“你说这个曼克来当初生意做大了的时候那多牛啊!”“可不是吗?那一阵子我看他手底下七八个人哪。”
“现在呐,现在他是球光子净啥也没有了。”胖女人喝了一口水差点呛住了。她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用手拍着自己的胸脯,两只奶子忽悠忽悠。
“你也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呀!谁没有一个马失前蹄的时候,是吧?”“不是我说话难听。这是事实呀。曼克来现在不是光球打得裤裆响吗?”胖女人言谈风趣余兴未尽。
“他现在不是有老婆了吗?”“再说了,他的房子扒掉了也得给一笔补偿金呀!”
“是给了他一笔补偿金。可是他把自己从号子里弄出来花了一大笔钱。当时除了家里所有积蓄,又找朋友借了不少,现在扒掉房子所给的钱也还不完哪。他就是回到阿兰布尔乡下,屁股上还欠了不少债呀!”这个快人快语的胖女人还真是知道的不少。
我听到这里一时无话可说。不管怎么说,曼克来是我在乌鲁布铁的一个朋友。我们都是乌鲁布铁的外乡人。我当初劝过他不要干那些危险买卖,他根本不当一回事。说话时头一摇,“没事,我不怕!”
“再给我倒一杯水。今天早上话说得有点多了,还真的感觉有点渴。”
“没事的,你慢点喝。喝好了咱们继续聊。”我的话把胖女人给逗笑了。她喝过水之后喘了一口气盯着我说:“不过,我觉得曼克来他不会就这样认输的。我们在一个市场干了那么多年。这个人我了解,他迟早还会回来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前几天走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平时干活用的钢尺。”
“几点了?老板。不跟你闲聊了,我还要回去做生意。”胖女人终于结束了她痛快淋漓的演说。“那个,我的货多少钱?”“早就给你算好了,286块钱。”
“陪你喧了这么长时间,6块钱零头就免了吧。你还好意思问我要吗?”“咱们俩关系好,肯定不要了。”我开玩笑说“没事再聊一会,你们那里现在是淡季,市场上没几个游客。”
“那不行,没有客人我也要回去守着摊子,要不然我老公骂我呐。”胖女人临出门时回过头来冲我笑了一下说:“老板呀,我今天才发现你这个人挺坏的,就想让人家陪你免费聊天,白占人家的便宜。”
“哪有呀,那你赶紧走吧。”我给她递塑料袋时顺势拍了一下她的右肩,站在门口咧着嘴一脸坏笑说,“老朋友,欢迎下次光临!”
“去你的!”胖女人回了一句乐呵呵地迈上台阶,拐了个弯,朝左边出口走去。我跟着出门走了几步,朝右边入口走道上望了望。
曼克来返程回家的背影渐行渐远。恍惚之间,一个来自南疆的小伙子满面春风走来,与他失魂落魄的还乡背影擦肩而过。
外面下雨了。店里没有一个人进来拿货。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店里玩手机。
曼克来走时,说是等他乡下老家的棉花成熟时,秋天里请我去阿兰布尔看一看。
晚上,乌鲁布铁下起了大雨。我梦见自己打着一把雨伞到处乱跑,就是找不见去阿兰布尔的长途车站。忽然传来一阵电闪雷鸣,照亮了窗外的妖魔山(雅玛里克山,人们习惯上称作妖魔山)。太阳出来了,我站在山顶上往远处一看,一大片饱满的棉田呈现在南疆原野上。曼克来一家人站在棉花田里正在忙活。我从梦里惊醒,窗外的夜空漆黑而湿冷。迷迷糊糊似乎听见一句声音沙哑的俗话——“没见过戈壁荒漠的百灵,不懂得春色的美好;没受过情伤的情人,不懂得真爱的美好!”
去年夏初,曼克来突然打电话说他来乌鲁布铁了。中午,我请他在马兰饭店旁边吃了一顿过油肉拌面。两个人要了十串烤肉,喝了两瓶乌苏啤酒。曼克来涨着脸说,他还是想回乌鲁布铁来继续做生意,可是人家不让“他这种人”在此经营,说是现在全地区反恐维稳,进行社会综合治理,“你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我知道这个命运多舛的老男人不甘失败,他的心思早已不在故乡偏远之地阿兰布尔,乡下老家那个纯朴而不懂汉话的女人留不住他。让他刻骨铭心而为之奋斗过的梦幻之城乌鲁布铁又抛弃了他。作为朋友却无可奈何,我起身给他面前杯子里加了一些热茶。
我望了一眼窗外的行人,问他,“你们家那个——小巴郎叫什么名字?”“你忘了吗?——托乎提呀”,他说,“我明天就去看他,后天就回南疆了。”
我们在和田街口握手道别,他掌纹粗糙手劲很大,弄得我指关节有点酸疼。他心中的憋屈无奈似乎随之发泄了出来。曼克来走后,我一个人沿街漫步。在汇嘉时代商场楼下遇见一位珠圆玉润的美妇人,酷似以前那个在我店里买过牦牛骨项链的漂亮女顾客。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在想,人生在世,风花雪月的甜蜜爱情是相对而言的,孤苦落魄是绝对需要自己咀嚼吞咽的。
曼克来这些年风风雨雨打打杀杀,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挣了一笔钱,终于能够在乌鲁布铁安居乐业了。看上去很美日子红红火火,谁知道绕了一大圈,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结果弄了个鸡飞蛋打,扫兴而归,你说这叫什么事呀?说到这个为人处世——春风得意时你不能忘乎所以,太张狂了就会撞上南墙,摔得鼻青脸肿眼冒金星,好长时间都分不清东西南北。这民间俗话虽然土里土气,有时候还真是说得挺准——“金银财宝不算真富,和睦相处才是幸福!”
现代人一个个跑得实在是太快了,要是感觉哪里不对劲,得停下脚步等一等自己的灵魂。
转眼之间,我们都是年过半百的老男人了,日子真是他妈的不经过呀。那些平时不当一回事的谚语还真是有些道理:“河水源泉千年在,青春一去不复返。”
后来再偶尔拨打曼克来的手机,已是空号。往后,我们见面的日子成了一个未知数。
今年的夏天出奇地燥热,估计曼克来在南疆乡下种地的日子也不好过。这天气一凉下来,马上就是白露秋分。岁月留给我们的好日子不多了,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你得扳着指头过活,千万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了。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唐代边塞诗人岑参说的是天有不测风云。还有一句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北雁南飞,秋水长天。眼看着南疆阿克苏、库尔勒一带的棉花熟了。希望日子风调雨顺吉祥如意,曼克来所种的几十亩棉花能有个好收成。
作者简介:段遥亭,陕西白水人。中国作协会员,新疆作协会员、陕西评协会员。现居西安。从事跨文体创作。作品散见于《中国民族报》《西部》《西南军事文学》《青海湖》《延河》《草原》《诗潮》《北方作家》《四川文学》等百余家报刊。散文集《野马天山》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集《马背上的光阴》获第五届杜鹏程文学奖。作品被《读者》等转载,入选《中国西部散文精选》《散文百家十年精选》《长安风诗歌十人选》多种选本。 |